天,被浓郁的黑色笼罩,夜,也逐渐拉下帷幕。
医院的走廊,人来人往。我伫立在手术室外,凝视窗外的灯火斑斓。身边,不时响起病人和家属的脚步声,噪杂且有秩序。倒不是我的耳朵灵敏,而是我逼迫自己倾听,这样便于停止我飘浮的思绪。
六点了,时钟滴滴嗒嗒的走着,走得我心烦意乱,也走得我心一刻不能安歇。
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不见医生推门,可知我有何等的焦急难耐?大妈出去买纸巾了,堂嫂在收拾床铺,我则静静守候在这里,守候着我的堂哥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从他被推进去的一刹那,我的心就隐隐作痛。枯瘦如柴的身体,加上病痛的侵袭,折磨的他脸色愈加惨白。大妈和堂嫂让他坚持住,这是最后一次手术了,相信不久一定会痊愈。我则伸出手来,想给他点力量,并努力的朝他笑笑。他挣扎着苦笑了一下,一个劲劝我回去。我明白,他不愿揪心的我看见他狼狈的样子。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医生和白色的他,在我眼前好似乱针飞舞。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又不听使唤,顺着脸颊悄悄自流。我几乎是哽咽着说,别想那么多,我会等你出来!
堂哥比我大两岁,我们是在一个大杂院长大的。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他是爷爷的掌上明珠,也是奶奶的心甘宝贝。在我眼里,他是快乐的,也是幸福的。以往上学,他嘴里总是吃着酸甜的糖葫芦,手里高举着夹辣椒油的白面馒头。身上穿着暖融融的新花棉袄,头上戴着黑色的毛茸茸的雷锋帽。书包是军用的黄色,大红的十字绣在书包的正中间。最令我眼馋的东西是他书包里梅花图案的漂亮本子,香气怡人的粉红色橡皮,半自动的削铅笔刀。
那时候的我则一身寒酸,穿着表哥褪下的补丁棉袄,背着许多小块碎布片拼制成的书包。一个铅笔和本子便是我的全部家当,两只手下垂着,空空如也。哥哥每带着我出家门时,爷爷和奶奶分别会交代他:不许给任何人,包括妹妹(指的是我)。我除了朝爷爷奶奶翻白眼,只能向哥哥露出羡慕的神色,然后小不点的跟在他身后,企图分得的一点食粮。
出了村子,哥哥瞅瞅前后左右,空无一人时,才从腰间解下他的书包和我做交换,连手里的馒头以及吃剩的糖葫芦也归我所有。我慢吞吞的吃,他着急的老催促我:“吃快点,要是被人看见就糟糕了。”
而我不以为然的顶撞他:“别催命了,等我慢慢吃完再说!”他心急如焚,气得掉头就走,我便环顾四周,边叫喊他追赶着:“等等我,这不完了吗?”孩提时代的我,嘴是极其倔强的,根本不会叫他一声哥哥表示谢意,只是边吃边大声嚷嚷着他够当哥哥的资格!
在学校,他比我高一个年级,要是作业不会,自然请教于他了。一两次也无所谓,麻烦他的次数多了,他终于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绝妙无比的办法:留级。他训斥我的口头禅是:“笨猪,多吃核桃,知道吗,核桃补脑!不然我没耐心等你!”我嗯着:“那你有机会给我打核桃,等我脑筋聪明了会做好做完,你也不用费心的天天等了!”
放学后,我们一起回家。大老远看见爷爷奶奶站立在门口向村头张望,见到他瘦弱的个子,爷爷奶奶心疼的恨不能翻箱倒柜倾其所有:桔子罐头,冰糖,饼干等等等等,唯恐他身小力薄长不高。
每当这时候,哥哥就涨红了脸尴尬的看我,我晓得他对我的怜悯。患有鼻窦炎的我整个冬天吊针吃药,好不容易迎来了万物复苏的春天。医生说身虚体弱的主要原因是营养不良。哥哥也曾鼓起勇气维护我的利益,但幼小的他怎么能拧过爷爷奶奶的大腿呢?从那后只有做贼一番,偷偷摸摸的塞给我,以防爷爷奶奶知晓后恼怒冲天。
熬到放暑假,我兴奋的几乎跳起来,哥哥又可以带我捉知了壳了。玉米地,树林里,到处都是我们的足迹。炎热的夏天,我穿着凉鞋被滚烫飞扬的尘土烤燎得脚趾溃烂,无法行走。哥哥无奈只得背着我,这一背是几个年头我不记得,只记得他就那样佝偻着身子背着我,我还不可理喻说他背不上门口的大坡不算英雄好汉!
到了晚上,茂密的丛林下不时有蛇和青蛙的出入,但凡我踩到,便会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哥哥抹黑几脚踢开,安慰一句不怕不怕,有哥哥呢!又拽着我的胳膊前行,黑夜里,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却清楚的看见他长长的胳膊逮着一个又一个的知了壳放进竹篮。
秋天收玉米种小麦完毕,采摘柿子,打核桃,是我和哥哥的专利和任务。沟壑上,沿边旁,土崖的半山腰,都是哥哥眼尖手快,潇洒非凡的身影。我埋头只顾捡拾,要么就是接替。树上出现的总是哥哥敏捷自如的英姿。墨绿的核桃,红彤彤的枣儿,泛黄的柿子,在哥哥麻利的手和矫健的腿脚下是那么的恭敬从命。
我陶醉了,我也沉迷其中。我的哥哥,难怪爷爷奶奶那么捧你在手心,原来你真有两下子。胆小懦弱的我怎敢上树呢?爷爷说男儿生来本就顶天立地,奶奶说你是咱们一大家人的顶梁柱,我似懂非懂的对你点头示意。你还指着我的脑门笑,再笑,直至笑的前俯后仰。
最盼望的日子就是过年。你和我会穿着新衣服站在爷爷奶奶面前。你给爷爷磕三个头,爷爷会发给你5角的压岁钱。而我只许给奶奶作揖,奶奶还会骂骂咧咧不情愿给我2角。无心计较,出得木制的大门,我们欢呼跳跃着去小卖部买零碎玩意。当然,你的5角无疑被我分半。
时间不偷懒,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这份珍贵的兄妹情一直持续到我们上初中。而最令我记忆犹的是,每和他呆一起,无论是吃喝还是干活或者瞎逛,说得最多的话都是让他等我,他被我纠缠的没法脱身,嘴里说着不等,却站在原处不挪步。
爷爷奶奶也就是在我们升初中那年去世的,家分了,我们双双辍学,但我们没有分开,我们时常一起去旱塬地割草,放羊。确切地说从这之后,我们更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没有了爷爷奶奶的依靠,我从中懂得了孔融让梨的故事。离校的日子,我愈来愈怀念和哥哥相处时的种种开心和快乐。
这样的日子不长久,哥哥到了说对象的年龄,堂嫂的道来让我的心越发心酸。很多时候,我只能远远看着哥哥了,很多时候,我和哥哥不能不顾忌掩面,口无遮拦的说属于我们的童年秘密话语,更有很多时候,我们不能肆无忌惮的议论去世的爷爷奶奶。
我落泪,但不无感到欣慰。期盼哥哥幸福,期盼哥哥拥有美好的新生活,不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吗?应该祝福他,应该祝福他一帆风顺,我惦记着他以前对我的好就足够。未料婚后的哥哥疾病缠身,手脚麻木且到了骨朽的地步!
医生说因为他小时候不注意保养而造成的严重后果,我想起了人们说的风湿。虽然我不明白所谓的骨朽,我也不懂得这个病有多严重,但当我看见他从西安回来,当我看见他的手脚因四次手术变的奄奄一息,并花了三万多元这笔特大数目时,我不但目瞪口呆,更是暗自震惊!
脆弱的我真到了不堪一击的时刻,今夜,在这个月光皎洁,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城市,远方的那盏灯是否为我的等待而亮?是否为哥哥的人生而亮?我的哥哥,我那亲爱英雄的男子汉哥哥又要经历一次大手术,怎能叫我不黯然泪下?无数次,是他在等我吃完,喝完,做完,多少次,我分享着他的零食小玩意,不,应该说是分享着他的开心,快乐,他岁月里一切的一切!从小到大,又是不计其数次,爷爷奶奶用性命庇护他成长。而如今的他惨遭不幸,爷爷奶奶在天之灵会保佑他平安吗?
青春年少时的一幕幕仿佛电影上演,我痴呆的斜视了一眼手术室的门。主宰哥哥命运的地方,主宰哥哥性命的医生,祈求这一切安然度过。哥哥,我会等着你的手脚好起来,就像你那时候很有耐心的等我一样。尽管我知道再也回不到过去,尽管,你不会再为我摘柿子,打核桃,但在今夜,我还是要等你,让我破例等你一次吧!今夜,让我就这样静静地等,直等到星月隐去,直等到属于你的黎明来临,今夜,就让我这样一直等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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