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空城小将

发表于-2007年11月21日 晚上10:03评论-0条

南方的夏末,仍显得热气迷蒙,下过几场大雨,空气潮湿而混乱不清了。街上的行人,被暑气晒得通红的脸,在一阵吹过的凉风里也渐渐褪下来。广场上摆放上了盛开的初菊。

年轻的梅金扣小姐也做了店主,长发挽成高髻,穿着拽地长裙,流光溢彩地在厅堂里来回走过,慢慢穿梭。餐馆刚翻新过不久,墙壁刷了新色调,旧长帘也换掉了,典雅的套桌,每个花瓶插上新鲜的花枝。吊灯和谐美观,落地玻璃更明亮了,地毯铺到门外。

梅金扣小姐越来越雍容,简直就象一朵刚采摘来还挂着露珠的花那样。客人们显然十分欣赏这个年轻漂亮的店主,纷纷要与她多说句话儿或是远远的笑着看她。他们惊奇于这个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甚至不挂一丁儿首饰的女孩,居然能别出心裁打扮出如此曼丽姿色来。然而漂亮的女店主并没有羞答答或是慌张不已躲避客人的目光,而象是对邻居街坊那样抱于灿烂又纯真的微笑。这使他们想起不久前还站在这个位置的她的母亲来。然而她也紧张了,因为客人还在排队,兴冲冲地等着要占领一台之席。他们抱怨起来,等得太久。可是吃饭的人还在拥挤着,大声地喧哗,几个伙计飞快地跑着奔忙,还有人不停嘈着加菜上酒。梅金扣小姐的额头沁着细汗,走下高高的柜台,亲自到门外去对客人们说对不起抱歉!这时正是这条街上的就餐高峰,如火如荼的。

好不容易歇一口气,梅金扣小姐坐在柜台里用手帕擦着脸。太忙了,简直忘了要做什么!餐厅里一片狼籍,伙计一边笑闹着收拾碗碟,一边急匆匆地往后堂跑,准备迎下一批顾客。

“ 明天,明天一定要把客满的牌子早些挂出去!”梅金扣小姐一边喘着气想。

这当儿出了两件不愉快的事。

一个桌子上两个男人不知为何事争吵起来,摔破了酒瓶,并且就要打起来,客人们停下了吃饭,等着看他们的打架。金扣吓坏了,跳出柜台,可是又站住了,孤伶伶地站在那里,所有人于是都看着她,可是她真慌了,不知怎么办,脑子里不知所措。她原想跑进后堂去叫人,可是来不及了。她就这么站着,心跳砰砰却又安静地只是看着那两个人...... 有那么一会儿,仿佛一切都静止不动了。然而那两个男人好似吃惊了定定看着她,之后他们的手放下去了,火气也下去了。

有三个学生摸样的年轻人,喝了好多酒,睁着迷茫的眼睛看人,也不说话,一起看着金扣。金扣猜想大概是醉了,叫一个伙计过去,伙计过去回来告诉她:“ 一句话也不说,大概是疯了!” 于是金扣去问他们,哦,还要些什么? 其中一个说--“酒”,又伸出三根指头。金扣又差人送过去三瓶酒,结果她刚在柜台坐下,他们就着酒瓶就往嘴里吞,很快把酒喝光了,又看着她。金扣想,得了!真可怜。于是叫来最胖的女伙计,给她帐本并教了她要说的话,女伙计过去了。 那三个学生伏在桌子上,眼看就要趴下了。但他们掏钱付了帐,然后站起来,互相扒着肩膀歪歪扭扭地走出店门,刚下台阶,有两个唏哇哇吐了一地。

金扣就这样摆平了他们。

直忙到晚上八点钟,馆子总算打烊了,一切又收拾得干净妥当,伙计们各自回了家,馆子恢复了平静。

后堂里走出一个高挑的女人,亦美丽妩媚。一头蜷曲长发鼓鼓包在一顶白厨帽下面,她扬手摘去帽子,蜷发蓬一下顺流而下,披在肩上。她整整还挂在腰上的围裙,高叫一声--“ 晚饭开始罗!”, 随即去厨房端菜了。

她是梅金扣的姑母,梅宝红。

过五分钟,饭桌上坐齐了共进晚餐的四个人: 金扣,宝红,金扣的寡妇母亲和一个老太太-- 她的外婆。

于是这四个人的一家子开始了她们每日重复的晚餐。气氛快活,自然而开心的,每个人的心情和气色都很好。

人们总觉得这四个人合成的一家子总有些奇怪,总之是的。然而这一家人想到这件事,每个人都这么想,这有什么呢,有什么吗? 于是后来都认为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就象现在。

金扣的母亲和外婆坐在一面桌,说着话一边吃一些软绵绵的东西。而金扣和宝红坐在另一面,也一边聊天一边吃一盘精致的烤肉和点心,聊到开心时一起哈哈大笑。这时老太太就会新奇的歪过头来问:“ 什么?”,而母亲就会象责怪她们一样说:“ 天,笑成这样!”

有时候她们会喝一瓶葡萄酒,老太太母女一人一杯,宝红两杯,金扣两杯,于是平分了这瓶酒。她们兴致浓浓的聊天,谈论某一件事或自己的新发现,要是共同发现其中某个人的看法离奇又偏激,于是共同指正和批评那个人。如果有一件事情或哪一样东西东西正合自己的心意,偏偏每个人都如此,那么她们会高兴地碰一下杯。她们谈论新奇古怪的事情或某一个人,再到家具和衣服布料,最后是家事。这时每个人都很严肃地彼此倾听,但气氛很快就又活跃。

十点多时,老太太去睡了,母亲拿起帐本回房去对一遍,她已习惯这样做。而金扣和宝红坐到电视机前,争着看中意的节目,她们还要看一个小时的电视然后才回屋去睡觉。

情形总是这样。

金扣的母亲萍香二十六岁才生下金扣,她有两个女儿,那时她嫁到梅家已经有八年。关于她如何嫁到梅家,现在她想来大概就只有稀里糊涂了。不过的确有些悲伤。

那时的萍香高中毕业,是她们小街上的一朵花,能歌善舞,一个小家碧玉,对未来和生活亦充满了甜美的希望。那个年代,佩着红小兵的勋章,她不只一次在红旗台上和工农兵围成的热潮里跳过舞唱过歌,青春似火燃烧。当省歌剧团下来录取人员的时候,小街上就她一个名额。但是命运捉弄了她,录取通知没到她的手上,就被一个干部毁掉了,那个干部自己的女儿就跟萍香是同学。他嫉妒无比,偷偷换掉了自己女儿的名字送上去,竟无人知晓...... 可怜的萍香等啊等,等到出嫁,但她的梦破灭了。

十年后她遇见自己的高中老师,她问了他这件事。老师惊讶无比,随即愤怒了----知道了真相。 萍香没再对老师说一句话,抱着自己哇哇直哭的婴儿,一口气跑回家,扑到桌子底下放声痛哭。她的母亲抱着婴儿守着她,怕她去寻死。她好起来已是几天后了,她当然不会去寻死,她现在是一个妇人了。她抱过自己的婴孩给她喂奶,她想起那个干部的女儿她的同学。嘴里喃喃地说:“ 她竟然考不上!”

再两年后她碰见了自己的高中同学,那是她们班上的班长,当时一个十分优秀的高小伙子。但她简直认不出他来了。他告诉她高中毕业后去当了兵,到很远的地方去,三年间他常有回来过几次。并且,他说,他曾给她写了那么多信,他常从部队回来,就是看看她是否有过回信,而他一直坚信的等着。她十分惊恐,信?! 是的,他说,但一直没有回信。他等了八年,八年一结束,他也死心了,之后就一直待在远方部队没有回来。可是他还想知道为什么。 她说,可我......没收到什么信...... 这回这个刚健的军人脸上一阵痛苦的抽搐,呆呆地颤抖着嘴唇,他流下眼泪来。

萍香没哭,她静静地转身走了,直到回到家里,泪才扑哧扑哧下落。

她怎么会忘记,当时是多么希望得到他的信,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她如何能告诉他,自己曾是多么喜欢他!

这就是她的爱情故事。

庆幸的是,她有一个爱她的丈夫,丈夫很能干,是个卡车司机,他爱她,体贴她,爱他们的女儿,她也爱他们。

小女儿金扣十岁时,萍香辞去了原来工厂的工作,跟着丈夫去跑运输。人们都说她做错了,但她没有一点挣扎和后悔。没过两年,那个工厂倒闭了。萍香很稳当的打算,和丈夫再跑几年运输然后停下开一家店铺或什么生意,那样生活也够了。她把想法告诉丈夫,丈夫很同意。他们充满热情地忙碌着。但是她的婆家却当她是眼中钉,认为她只能是无所作为的苦命人,并且竟不听他们的安排,做真正的梅家女人那样去打理扶家,这简直是一个耻辱。于是他们蔑视着她。但他们声称十分爱着自己的儿子。她的丈夫听够了他们的话,告诉她不用去理会,并说:“ 我不是他们的,我们是自己有一个家,跟他们没关系!” 这个守旧又柔弱的女人想,是呀,那就这样吧,她不去理会了。

可是命运再狠狠地剜了她一下。

她的丈夫死了,突发心脏病。她的天塌下来。

但她理智地处理着亡夫的后事,当然还有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丧事一过,她神情恍惚,悼丧的白纱还没摘下,她病倒了。这时她的金扣十六了,大女儿金黛二十二。

关心她们一家的人都以为,她们母亲这一病恐怕要病很长的时间了,因为她年轻时就有过这么几次,一病就病了快一年之久。但是她一个月后奇迹般的很快好起来,只是双眼深陷,脸颊惊人的消瘦。她想,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她站了起来。

快半年的时候,梅家那里来人传话了,让她尽快到那边去一趟。她坐在挂像下的扶椅上,对传话人说“ 好。”,然后直视门外。

两天后,她梳理好头发,稍整仪容,平静的出门去梅家,她的两个女儿跟去了。

走进梅家的厅堂,预先安排一样坐了满满一屋人,自然都是梅姓本家。那对父亲和母亲,伯兄叔子们,还有她的妯娌姑嫂,一语不发的坐在那里。她也坐下了,孩子们站着,萍香知道了要发生的事。 于是这场战争开始了,先是关于债务问题,但很快澄清了。他们接下来说,“ 关于房子 !”,萍香说:“ 什么房子?”她心里想着,好吧,来吧。 说的是萍香和丈夫留在梅家大院里分有属于她们的一份房子。“ 那房子怎么样?”萍香问他们,但有一个叔伯立刻气势汹汹地说:“ 二哥死了,你要这么多房子去做什么!”。得了,就是叫她把房子让出来,还有更残忍的吗?使出来吧!萍香想。但她说:“ 房子是我们的,我有权处理。”,这下他们动怒了,乱骂起来。一致认为她应该把房子让出来,而且必须让出来!有一个理由是她生的都是女儿,并且一切因她而起。萍香不说话了,她准备离开。

众人见她竟然坚意不从,仿佛被她屈辱了。她站起来,这时一个叔子也站起来,瞪着她并伸出手指着她大骂。

“ 你,你贱命!红颜祸水...... ”

萍香站着,迎面接来这一袭狂风骤雨。

她慢慢走出去,在门口时她回头对他们说:“ 想要房子,做梦......”

她的眼泪没有流下来,她没有眼泪了。

但她的小女儿简直疯了,拨开人群冲到她的爷爷奶奶那里,她的爷爷吓了一跳。她一把拎起老太爷八仙桌上的香炉,往头顶一抛,“啪”一声碎在地上了。老人来不及喊‘大逆不道’,气得要先吐血了。 众人明白过来,惊狂地尖叫起来。

女孩昂着头走出去,跟她的母亲去了。

这一仗,她们赢了。

三 

过不久萍香带着女儿搬走了,她毫不犹豫地在一条弯街上买了一处房子,这是她一生以来自己做的少数决定中的一个,她做得义无返顾。

梅家属于她们的那两间房,她早前悄悄卖了出去--在她突然一个月病好后,还没走进梅家谈判之前,她做了这个精明的决定,并且做得极好。

金扣要升学了,但萍香不知该给她出什么主意。她于是对女儿说,“ 自己决定吧!不管怎样,学还是要上的。”

金扣说:“ 我决定好了。”

于是她去了一所技校。

萍香心里还有一个打算。希望总大概还会有的吧!她默默地想,但她快累垮了。

可是她的大女儿金黛越来越爱发脾气了,她渐渐讨厌起她的母亲来,觉得她可恶而悲哀了。她粗声大气地对她的母亲讲话,甚至骂起来。然而有一天她说她就要嫁人了,并且发誓永远不再走进这个家。她的母亲静静的听她说话,当听到她说永远不回来的时候,她的母亲一边点着头说:“ 好吧!”。

然后她把自己的东西裹成大包小包的拖走了。萍香煮开了水,坐下来慢慢地泡一杯茶。

萍香现在觉得一切都是自然的事情。

这当儿她的老母亲正准备好了要到她女儿的身边来,她把心分成了两半,一半放在老家那边,一半放到她女儿这边来。“ 我要去看看她,陪在她身边。兴许能给她出出主意!”,老太太这么想着。于是她从遥远的北街过来了。

她走进厅堂,看见自己的女儿正呆在椅子上。她向她走过去,嘴里喃喃说着--喏,你还要干什么呢,还要干什么呢! 但她的女儿哭起来,趴在母亲的膝头上,老太太拍着她的背,叹着气说:“ 你还真有力气呀...... ”。

第二天,老太太买来了一小车的木炭。

萍香的店铺开始装修了。她叫人把底楼砸去一面墙,又把前墙打通,做成两个大窗,装上大玻璃,又刷了墙,于是一大间宽厅产生了。

她每天奔忙着,花十二分的力气做事。

很快她的餐馆开张了。

老太太很吃惊,跟着她忙碌不休的女儿。

“ 那么菜呢?你自己做吗!” 她问。

“ 是的,我自己做。” 她女儿回答。

第一天居然有客人来了。然后第二天,第三天......

但是她忙得像是穿反了鞋子在走路。她慌慌张张地炒菜,总忘了放盐巴或姜粉,老太太急急的大声提醒她。她从柜子上取下酒瓶,给自己灌下两口烧酒,这下不错了。她原本是个烫头,这回更蓬了。

然而她大大方方地站到柜台前去,衣着婉约得体,笑容温和雅致地招待客人。人们舒心地看着这个女东家或是与她交谈,并且看出她年轻时必是位身材绝佳的美人。

她在店里增加了四个桌子,又请了两个伙计,老太太一壶一壶地烧开水--她爱上了煮茶;但萍香很善良,她不知道怎样支使人,她把伙计当做自己的孩子。

每天清晨,她骑着拖车去菜市采购,走过广场和电影院,穿过弯河似的长街。她看见早市的人们匆匆忙忙的身影,大声的吆喝,沿着花道散步的人,骑着自行车上学的学生,早茶铺里飘出的煎饼的香味,街道两旁翠绿的树...... 她的心情欢快着。

冬天的一个早晨,她采购回来,伙计开门出来帮她抬菜筐子,她嘱咐--小心哦!但她发现了一个人,坐在店门外右边的长椅上,情怯地看着她,然后叫了一声“ 嫂子 ”!她翻然醒悟,这一个久未见面的人--她的小姑子。

她好象忘了不知要做什么事情那样在围裙上擦着手,她说-- 多冷!进屋吧。

萍香脑海里搜查起对梅家的记忆来,她想起嫁到梅家时这个唯一的小姑子宝红刚四岁,穿着大红的花衣躲在她哥哥身后看她,不知她这个女人什么来头。这以后,这个宝红常常远远地站在院子里看她的这个嫂子在井边洗衣和洗菜,有一次听见她轻轻唱起歌儿来,宝红迷得不行。她用手梳理烫发时,发现宝红离她又近了一段距离,但仍不与她说话。萍香给了她两个漂亮的红簪子 -- 她与她并不亲。后来,后来她简直忘了这个小姑子。

但是宝红哀着脸,她激动地说,“ 嫂子,他们简直......”,萍香大概猜出了什么事,宝红又说,“ 我无处可去了 。” 萍香明白了,她说:“ 哦,别说了。”, 她不奇怪宝红的奇遇。

“ 我怎么办呢!”,宝红就要哭。

哦,哦,他们! 萍香自言自语。

然后宝红说起哥哥一家,她说,“ 要是 ......”。萍香的心又一次跌落下来,她叫宝红别说了! 两个突然亲近的人一起哭起来。过一阵她们哭停了,萍香想起还要开店,她要去洗菜了,她对宝红说。

“ 喏,你住下来吧,正好给我帮忙!”。

宝红住下了。

宝红现在和嫂子萍香一起忙忙碌碌。她什么也不会做,她的嫂子一样一样的教她,她学得很快,也很能干。

她双手举着盘子去给客人上菜,咯咯地笑着叫客人让开一点,菜盘子放下去,又叮叮地把酒杯收回来。她代她的嫂子站在柜台前去招呼客人,做得十分象样。

春天里,油菜花开了一片片遍地的金黄。雨下起来,淅淅沥沥,好象要长久的下个不停,人们暗暗地期待这天气应该奇迹般好起来,可是天没有放晴,人们烦闷无比地继续等待。宝红觉得自己连着自己屋里的一切都要霉掉了,她拿起吹筒吹干湿发和长裙,不时踱到窗台去看太阳是不是要出来了。萍香和老太太好象害了风湿一样缓慢又无奈。吃午饭时宝红说,我们要不停几天吧,瞧这天气...... 萍香同意了,--但我们该去做些什么呢?她问。 不一会儿她们互相提议好了,去旅行呀,去看看金扣!她们高兴起来。

雨停了,天仍阴沉,她们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出去,开始打点行装。

老太太声称自己未出过远门,一坐车就要头晕,但她不想自己留下,又想念孙女,于是她也裹了一个布包,让女儿准备了两种晕车药。萍香把钱包交给宝红,让她打理这次行程。

她们上了火车,心情激动,象要去赴一次重要的宴会那样欣喜。一路上她们不停地说话,把头伸出去看窗外的田野,交谈着那些没见过的禾苗和果树。然后她们说到金扣。宝红想,她大概也有我这般高了!不知有多漂亮? 萍香默默在心里说,嘿!我的女儿。 她们没有告诉金扣她们要来。

几个小时后,她们到了另一座城。在站台上,她们站在匆匆忙忙的人流中间,她们很紧张,不知道金扣住在哪个方向。

她们紧紧靠着一起走,不敢去搭公车。一辆的士停在了她们旁边,她们上了车,宝红把钱和一个写有地址的纸条递给司机。“ 喏,去这个地方!”。司机叫她们坐好了,车一下飞快地开出去。

在那个学校门口,她们看见了高耸的大门上镶金的大字,以及两边花坛上盛开的春天的花朵,空气清新甜蜜。宝红走到门卫室的窗口,说-- 找梅金扣。里面一个年轻卫兵正在写字,他抬起头来,“ 梅--金--扣!”,他心里暗酌,“ 呀,梅金扣!那个图音班上的。”他惊叹着,站出门口来。对,就是她。宝红说。然后卫兵去打电话了。

萍香站在老太太身边,她听到宝红他们的对话,她想,哦,也许她还很优秀呢?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很出了名,当然是能歌善舞的,又十分漂亮!

不一会儿,从学校里跑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女生,鹅蛋脸上正光彩迷人,她换上了春天的长裙,长发拢在头顶,像个小宝塔,脚上穿着小红跑鞋。她快乐又惊奇地看着那几个满脸吃惊又欢笑的人,走到她们中间去。

“ 呼,总算见着了,这下......” 她的亲人说。

“ 怎么,不先打电话来哦?!” 她抱怨着,声音象银铃一样好听。

她们彼此看着,又感动又喜悦。

然后她们一起走进学校里去,一边说着话,校道弯弯曲曲,一条接一条,树木高大翠绿,一片一片连成树林,草坪嫩绿娇若,一路盛开着鲜花,阵阵芳香,学生走来走去。

金扣走在她们中间,宝红走在一头,她惊奇地看着校园里的一切,教学楼,池塘,图书馆,音乐楼,图画室,俱乐部,宿舍楼......但她赶紧把目光收回了,她看见越来越多的学生,从各个地方进进出出,来来去去,并且看着她们。学生们从她们身边走过,她感觉学生哥们总在盯着她看,她十分紧张。

她们上了金扣的宿舍,坐在椅子上,杯子里倒了热水。她们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大桌子上分给学生姑娘们,姑娘们嘻嘻哈哈地抢着分那袋糖果和点心,也有一两个娇羞羞地只对着她们微笑。 

老太太站到阳台去看,她说:“ 原来学校是跟城里街道完全两码事的哟!”。

她们休息了一个小时,然后到了午饭时间。

金扣带她们去食堂吃饭。宽敞的饭堂里挤满了吃饭的学生,她们发现要大声地说话才能彼此听得见,她们完全不能适应。这阵势使她们感到惊讶,但是很愉快。她们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金扣很快给她们买来了饭菜。

她们边吃边在学生们中间热火朝天的说话。萍香跟金扣说家里也开了饭馆,金扣吃惊不小,宝红说,瞧我,每天都很忙来着!老太太嫌米饭太硬,让金扣弄碗汤来。

这一家子围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饭,学生们看着她们,他们很多人认识金扣。

他们经过这一丛花花绿绿时议论。

“ 噻!瞧金扣一家子,都是美人!”

下午,金扣上课去了,这几个女人坐在音乐楼的操场上,她们谈着话,彼此交换意见。

“ 金扣不久就要毕业了哦!”

“ 我想,她该去做老师或者什么别的......”

“ 这有什么关系......”

......

然而,这时太阳从云层里露了出来,温暖绚烂。

金扣上完课下来看她们。她们说回程票是下午五点,晚上十点就可以到家。

她们全家人去喝了每人一杯奶茶,金扣送她们到车站,并告诉她们自己七月份即将毕业,日期已定。

她们又站着说了一会儿话。

她们上了回程的火车。

这期间宝红和萍香相继生了一场大病,但它们的餐厅没有暂停营过业,她们的生意,做得稳当又塌实。宝红有时候也能独挡一面了,她也常常代她的嫂子去采购,省去了她嫂子不少心。而金扣就要回来了,七月到了。

一天中午,她们正偷偷抽出一些时间来吃午饭。萍香的眼睛瞟到了墙上的挂历。

“ 咦!今天几号?”

“ 怎么?”,宝红问。

“ 金扣要回来!”

“ 啊!”

金扣是下午回来的。她把行李托给一辆车先送到家,她从弯街走路回来。

她这一路吸引了不少目光,临近家时,邻居们惊讶无比,但他们很快认出这是萍香的女儿--金扣,他们已三年没见她。于是他们站着看她,叫她的名字,金扣向他们微笑。

这一家人在收到托来的行李后,焦急地盼望着她们的姑娘快快出现。等到金扣象一只蝶儿推门进来,相互呼地吐了一口气。 

这个家,充满了快乐的气息。

直到九月,萍香问起女儿有何打算来,金扣说,“ 无所谓呀!”, 她让母亲放心。

但是萍香提议她,不如再去学一门手艺,短期的,简单又实用。金扣想想也好,于是去参加了一门课-- 美食制作。为期两个月。

金扣去了一个月就回来了,她们很吃惊,问她原因。金扣告诉给她们听:--去学这个,原本是边学边玩的,她去跟老师说,不如让她先学,学完了再玩!老师同意了,她就每天学,学完了,正好一个月。于是回来了。她还说,调会了几种酒呢,尝过了好多酒!

金扣不想着要做什么,她温柔的面对一切。她的家人没认为有什么不对,她们觉得很自然。

母亲对她说:“ 不如在家帮忙! ”。

她同意了,她哪也不想去了。

她同时在谈着恋爱。

她喜欢上学校里一个足球队的男孩,高大英俊,优秀又文质彬彬,眼睛里象盛着蔚蓝的大海,他叫陈飞。

在她作为新生走进学校的第一天,她刚进校门,提着一个包。她碰见几个穿着白球衣的男生迎面走来,其中一个是他。他的球衣汗湿了,理着短发,额头挂着汗珠。他一看见她,楞住了,很是惊愕,盯着她瞧。直到身边的伙伴用手捅他,他才红了脸。金扣和他们擦肩而过。

走了十步远,那个男生从后面跑上来,站到她面前。

他伸出手,“ 我来帮你!”。

金扣说不用,坚决不用。

金扣从他身边走过去,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

第二天,在去礼堂的路上,那个男生穿戴整齐地站在路边树下等她。金扣很吃惊,又难过。

他递给金扣一封情书。

并且急急地紧张地说:“ 我知道这样一定不对,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对,但你一定要收下。”

“ 然后,”他说,“ 不管你怎么想,不用给我回信...... 一个月以后,我再来找你!”。

他转身低着头跑了。

一个月以后,他真的来找她。金扣跟他出去了,他们坐在池塘边的柳树下,塘里的青蛙唱着恋歌,嫩荷的香味扑鼻,晚风里月影起舞。他们定定坐着,不说一句话,看着月光澜谰的水面,彼此默默无语,直到晚铃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把它写在一个小纸条上给她,金扣收下了。

分手的时候,她看见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他们默默眷恋着对方。

所有的女生都嫉妒极了金扣,但她们只是咬牙切齿地恨着,没有比金扣更美丽更浑然天琢的女生了;男生们,只要是帅哥儿,都恨不得抓烂陈飞的那张俊脸!

但他们崇拜他们-- 一个是校足球队的队长,一个是文艺队的主角儿。

他们深深地把彼此植入心底。

直到临近毕业的一个晚上,在盛开的玉兰树下,他们把初吻给了对方。

金扣现在愈发的漂亮,人们发现自她回来以后,一天比一天水灵丰腴,越越美丽非凡。

人们不知道金扣的恋爱,他们只记得她的容貌而不曾想到她会有的恋情。

她现在就在想着她的陈飞。

她窈窕地在餐厅里走过,话语温柔,高贵典雅的坐在柜台里微笑。她也会套上厨衣和厨帽,在厨房里烘烤点心和制作新鲜的果盘,象一个年轻美丽而聪明的厨娘。她也给客人调酒喝,做出来一杯色彩艳丽的酒,但不收他们太贵的价钱。她就这么高雅又动人。

有一个下午,这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在餐厅出现了,油亮的短发一绺绺翘起,洁白的衬衣,穿着紧紧的黑长裤,绷裹着两条强壮的大腿。他笑意盈盈的站在店中央,金扣十分惊讶,她的脸红了。

然后这两个年轻人走出店外来到街上,彼此甜蜜又害羞地伴着向前走去。街上的玉兰树盛开的鲜花溢三着香气,水果店里飘出新鲜水果的香味。他们走过电影院的大门下,台阶上的海报栏张贴着巨幅的电影海报。卖凉茶和果汁的小贩在阳伞下轻轻地打盹。一群上街游览的小儿童,在老师的带领下丽丽拉拉地走着咯咯的笑,他们也对这群孩子笑着。这时陈飞说。

“ 这样,你每天累吗?”

“ --不会呀。” 金扣回答。

“ 那,我们喝果汁吧-- 你渴么?”

“ -- 好。”

“ 你要什么味儿的?”

“ -- 苹果。”

陈飞离开她的身旁,快步跑到一个果汁店里。正要买果汁,可他又惊又恼了-- 忘了她要什么味儿的! 他转身出来,看见她还站在那棵树下,他向她喊过去-- “ 那,什么-- 味儿?”,金扣笑起来,也朝他喊,把手圈在嘴边-- “ 你要什么-- 就是什么!”。 陈飞乐呵呵地折回店里,握着两杯果汁出来-- 他要了两杯香蕉的。

之后他们相依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巨大的榕树象巨伞一样撑向天空。陈飞很想牵她的手,他看着她长长的头发,红红的脸蛋,卷卷的睫毛,嘴巴似红樱桃似的-- 他十分感动。他们近近地坐着,她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

坐了一会儿,金扣问他,“ 工作呢,你有什么决定吗......?"

“ 哦!”他说,“ 原本我是要自己也做一些什么事来着,但家里不让......”。

“ 哦,”金扣说,“ 也没关系。”

这个乐呵呵的男孩有一会儿烦恼起来。但金扣想着她的心事。

哦,他!她想着。她记起他说起他中学的事,那时他是全班上最高的男生。有一天他捡着自己的裤子-- 全是松紧带的宽松裤-- 他的妈妈到这时为止总给他买这种裤子。他气恼极了,一条一条地拎起,踩在地上,又拎起-- 他把它们全装进大袋子,他把它们全扔了!然后穿着短运动裤去向母亲要钱,去买了两条紧身裤回来。他的母亲发现他原来的裤子全没了,质问他,甚至揪他的耳朵。他气势汹汹地向她宣布:--以后这些事不用她管了,不用她管! 她当场楞住,看着这个比她还高的儿子,随即大哭起来,并且抽了他一个耳光!她象诅咒似的大叫--

“ 我绝不允许你再像他那样,像他!--绝不允许!”。

他的父亲这时正在别人家里。照他母亲的话说,是一个没良心的恶棍,他有两个家室,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哦!这个孩子,金扣想。她很想亲一下他的脸。

但是陈飞说,大概不久就可以上班了,他们给他找了一家银行去做事,等等就可以了。 金扣为他高兴,她一下象暖阳一样暖柔起来,并着双膝,鞋尖点着地砖的纹花, 他靠近她,把她的手握进他怀里。

阳光很美,明媚的彩霞照耀着广场,鸽子们在草地和栅栏上走动或栖憩;小少年在滑着旱冰,一圈一圈地飞跑;面包店里飘出饼干的香味;一群旅游的人,漂亮的带队的小青年拿起相机捕捉风景,把他俩拍了进去。

他们沿着花圃旁边的小道走过,紧紧地依靠,金扣希望这一路走下去,没有尽头。他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来给她。

然后他们说起结婚的事,陈飞说,“ 可以不久,我们就结婚!”。

她惊讶又感动,用力地盘着他的胳膊往前走去。心里哆哆地想:噢,陈飞!噢!

他们走到一个小巷口的拐角处,陈飞抱着她拥吻起来。

十月里的一天,有一个女人要与金扣见一面,在一个小咖啡厅里。金扣从柜台站起来,她知道会有这一天,她要去见陈飞的母亲。 她去了。

一个女人-- 给陈飞生命的那个女人,清瘦俏丽,冷若冰霜地坐在一面桌子的旁边。金扣走过去,不觉感到微微的寒冷。她向她问好,她没有抬头,不说话,高傲冷漠地盯着面前的茶杯。金扣轻轻地坐下,过一会儿她抬起头,目光刺到她身上来。

“ 你该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 女人静静地说。

“ 是,知道。” 金扣回答。

她感到害怕,紧紧使自己安定,她知道自己的准备一切徒劳了。

“ 我不允许陈飞随便就跟女人在一起,不管你跟了他多少年,” 女人温柔又冷漠地说,“ 并且只要我在,就不可能......”。

金扣害怕这种力量。她在心里搜索着要说的话,她感觉到了这个母亲隐在背后强大的力量。她忍着被羞辱的怒气问她 --

“ 怎么不让陈飞自己决定呢?”。

“ 陈飞? 这不必。” 他的母亲说。

“ 陈飞不是一件东西......”

“ 你跟陈飞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不可能再跟你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永远不。---- 特别是你!” 女人一字一句盯着她说。

“ 您有可能是错了,您想过没有?”,金扣反问她。

“ 你没有资格......”女人说。

“ 听好了,-- 你跟陈飞没有结果 。 ......你不必再说话。”

金扣知道自己微不足道了,她不再说话。

金扣在这个巨大的力量压迫下,她的心痛苦起来,也为陈飞悲哀了。她知道,她也许永远夺不过陈飞了......

“ 你可以走了......” 女人温柔地说。

她居然微笑着,但金扣感觉她的笑正携着千百支尖刀朝她飞射而来,金扣也向她笑了。

金扣站起来,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走出去。

这个女人,把她放入地狱,也宣判了陈飞。

宝红看见她的侄女黑着眼圈在柜台上记帐,她心疼地说。

“ 可是金扣,这......”

“ 嘿!别说话-- 瞧我们现在多忙!” 

她的侄女朝她大声说。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青年跑到金扣这里来,他对她思念无比,望眼欲穿。一看见她,他就跳过去牵她的手,拉着她来到房间。

他告诉她自己对她强烈的思念,和最近都在忙着的事,他快乐地说个不停。

金扣只是笑着,什么也没对他说。

血气方刚的青年与她拥抱接吻,他们直觉晕眩。末了撕开。

年轻人低唤她的名字。

她的唇殷红,娇艳欲滴。她想,“ 好吧,不过如此!”。

年轻人敞开衣服,目光焚火,身体燎热。他想着,“ 噢,金扣!你征服了我,征服了我!我要给你,给你全世界!” 他疯狂无比,扑过来抱住她,把她扳在床上。

他们张着嘴,呼呼地喘气,他八她揉进自己怀里,把她压在身下。她的手指戳进他强劲的腰。

第二天早上,金扣裹着长袍起来,她长发披散,红着眼睛。她狠狠地用力扯拉那张白床单,一把把它扯拉出来。床上的人哀呜了一声。

她把床单揉成一团,床单把中央那朵娇羞的红花埋没了。她把它丢进了桌底。

现在宝红和金扣轮流站在柜台里掌柜。她们笑脸如花,妩媚又动人。

象很多人一样,宝红也有她的恋爱故事。

她到十八岁的时候,常常和一群姑娘去每周一次的老电影院去看电影。一些小伙子成群结队地站在电影院门口抽烟,盯着姑娘们一边说着一些小下流戏谑的话。姑娘们避开他们走进去,这时宝红看见一个青年,手指夹着烟,流里流气地看着她笑,她的心一阵发麻,颤抖起来。拖着女伴的手快快走了过去。

电影放到一半,她其实不记得电影都放了些什么,她的心砰砰跳着。突然看见那个青年就坐在她的前面一排,不时回一下头看她,她吓坏了,但男子向她暗示,她坐着很久,一动不动,看见他的脸显出烦恼来。再过很久,她鼓起勇气跟他出去了。

他们在离灯光很远的地方站着,光亮迷蒙,他靠在一棵树腰上。他说。

“ 我就在那边呀-- 你家过去,再过一条街,就是那儿。”

宝红象木头似的红着脸。这个青年于是掏出一支烟来,要点着它。

宝红说,“ 哟!别抽烟吧,不行么?”

青年哦了一声,赶紧把它丢掉了,踩在脚下。

青年过一会儿又说,

“ 嘿,我是很喜欢你的,瞧,我常见你来着!”。

宝红的心又扑扑跳起来,她仍低着头。

等到青年看着她问“ 你呢?”,他的手就向她身上摸过来。“ 咦!”她尖叫起来。

她逃走了。

有一个下午,宝红骑着单车经过郊外,一辆篷车呜呜驶过她身边,她看也不看,那辆破车的叫声简直要震聋她的耳朵。但是从车厢后跳下一个人,跑到她身边,那辆车抛掉他们开了过去。

正是那个青年。

宝红又知道,他风流倜傥,是个赌徒。

他叫她的名字,把她的车拦住,她停下了。

青年说,“ 你喜欢我不呢? 说到底,我是很想娶你的!说呀,喜欢不呢?”

宝红又脸红了,瞅着他的小胡子。

他上来拉她的手,她拍掉它,用手捂自己的脸和嘴巴。她的车翻倒了。

她给他捉住了手,青年很动情,开始说出他的烦恼,他说自己很想成家,可也得要做些什么呀。他烦恼透了,问她给他出出主意呀!宝红又喜悦又不知所措,他挨着她。

青年把她拉到路边的小树林里,向她抱过来,她奋命挣扎,他用力把她弄倒,她不动弹了。

他常常带信给她。她于是每天跑去树下跟他约会。

“ 嗳,即使他很爱赌,又怎么样呢!”。她默默地想。

又有一天到了约会时间,她又跑去了。有个人在那里等她,但是是他的朋友。

“ 他不能来了哦!”他的朋友说,“ 今天早上他坐了火车去海边了,他暂时不能结婚咯,他没有钱,刚够一个人的车票--”。

宝红心灰意冷,失魂落魄一步一步摇回家。

过半年她打听到他的朋友,问他的消息。

“ 哦,他在海边哪,在修船哦,赚了许多钱!” 他的朋友告诉她。

这就是她得到的全部消息。

她简直要疯掉,可是听到他在修船,她又十分想念他。

可是那以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她难过得要命,但她相信他会回来,也许会很快。

“ 大概不久他就回来了,是的!”她这么对自己说。

然后每到过年,她都要去打听一次他的消息。甚至跑去他的家里问,他的家人却说,哎呀!我们怎么知道?

她简直忘了时间,于是她常常问别人:

-- 啊,现在几月?

-- 这么说是秋天了!

但不过是那几年而已,后来她什么也不问了。

这回再过年的时候她又跑去他家问了一次,看看到底有没有他的消息。

她居然这么过了许多年。

金扣对着宝红坐着,她对姑姑说,

“ 可怜的宝红姑姑,你居然还...... 嘿--!”

宝红瞪着她说,

“ 没心没肺的东西-- 你是说我很蠢吗?我......”

......

宝红这下忘了那个小胡子赌徒。并且决心不再谈恋爱。

她现在的心,只在她们这一家里。

萍香把餐厅全交给了金扣和宝红来打理。

金扣现在很能喝酒,她多喝两杯,或是三杯。她们现在每天晚饭必开两瓶酒。第二瓶金扣喝去一半,然后她叫宝红跟她一同把剩下的喝光。

她双眼迷离,面庞红晕,红唇似血,笑容如花。她跟母亲和外婆说话,仿佛她才是她们的长辈那样,她声音温柔, 但这两个人没有发觉,直到她们回房睡觉。

剩下的宝红和金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宝红有点喝高了,声音有些偏高。金扣摁出一个女鬼来,在暗巷里追杀人,奔逃的人撕心裂肺地呼叫,一边没命地跑......

“ 噢,看这个!-- 多精彩呀!” 金扣说。

“ 呀!要死啦? 赶紧换台,--呀,快!” 宝红骂她。

一个月后,陈飞提着皮箱来找金扣,他明显的憔悴了,碎毛胡子围了一嘴巴。

他说,“ 金扣,我们私奔-- 就是现在!”。

金扣站在柜台里花枝招展的看着他,她一动不动。陈飞生气了,他叫金扣,要她跟自己走。

金扣斩钉截铁说:“ 绝不可能。”

陈飞吓呆了,觉得金扣换了一个人,但这怎么可能!他们要离开呀,就会幸福的,只要-- 金扣却对他说,“ 你觉得我会嫁给你么?”说着从他身边走过去,像一个笑话一般。

陈飞不能相信这一切,但他气愤无比,不敢相信她如此对他,她的软弱与不争气! 他伤心欲绝。他恨死了她的绝情,他绝望了。

他把皮箱丢在马路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现在他们,金扣不再提起他,陈飞每天文质彬彬如机器一样在一家银行上班。

他们一个在城的东头,一个在西头。他们不再见面,永远不再相遇......

曾经的这对情侣。

劳燕分飞了。

冬天很快到来。

现在的金扣,仍象孔雀一样高贵美丽,但是个独身女郎,每天在店里忙碌地张罗。她还有一个伴,宝红。

她们现在戴上首饰,长长的闪亮的耳环,金银项链,翡玉镯子,戒指···统统挂在了要挂的地方。她们把指甲涂上红彩或蓝调,托着大白瓷盘去上菜,或是酒瓶和高脚杯,那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她们穿得艳丽无比,有空的时候走到街上去,逛逛商场和步行街,把惊艳留给路人和年轻男子。

暖阳抚照的上午,她们坐在大门外织毛线,手指上下窜飞,聊着天,长发披落在椅子上。

“ 嗳,我说这简直疯了!” 宝红说。

“ 要么你又想到了什么?” 金扣问她。

“ 我想大概有点不对来着,可是...... ”

“ 这么好的太阳,还想要什么呢?......”。

......

她们织了长裙,象礼物一样穿着它。

宝红在门外捡了一只猫,它咪咪的看着她叫,宝红很惊喜,开心的拿了小鱼儿去喂它,它吃光了小鱼,居然不走了。宝红自然很乐意,把它抱了来。

宝红告诉她们自己有了一只猫,要好好的待它哦!“ 嘿,我的咪咪!”--她这么叫它。

但是金扣对她说,得告诉它要小心哦,别跑到她的脚跟来!“ 我的鞋跟可是很尖的!” 她说, 小心翼翼地走路。

这期间店里天天来了两个人吃饭,说得一口非常好听的口音。宝红给他们上菜时问了他们一句“哪里来的”?他们很动听地说--“ 北方。”

这以后他们天天来了,并且要酒喝,喝着喝着说出更饶舌更动听的北方音来。宝红和金扣听着,迷得不行。 他们也对他们说话,总是越来越熟悉,再说-- 他们的确很漂亮,高大,俊朗。

她们还知道他们有一个结了婚,但未结婚的那个,天天还来。

这是一个帅气健壮的二十六岁小伙子,名叫维安。朝气勃勃,目光霸气明亮,身上的肌肉鼓鼓的,皮肤象古铜那样耀眼夺目,浑身散发出勾人的股股邪气。金扣很快对他神魂颠倒,他也被金扣迷住了。

他们谈起了恋爱。

金扣问他是否要在南方长待呢,他说,是呀,打一来就喜欢这里,不想回去了。再说又遇见了她! 金扣说,那么......

那么咱就相爱好了!他说。

金扣疯狂地爱上了他,她喜欢挨着他的胸膛听他说话,她迷恋极了他的声音。

又有一个下午,他们沿着河堤走路回来。维安和她恋恋不舍,金扣站在他身边,给他拈去他衣上沾着的绒屑。她的长指隔着衣服触过他结实鼓鼓的身体,凝脂似的紫甲闪闪生辉。他心潮澎湃,直想用手捧起她的脸来亲吻她,他们四目相对,扑朔迷离,柔情似水。

他们舍不得分开,维安送她回来,金扣泪波荡漾,维安深情款款,他们相依着一起走回来。

进了房间,维安抱起金扣,他吻着她,呼吸急促又狂乱。双手抚摸她丰满诱人的身体,她紧紧搂住他的腰,倒在他怀里。

......

这样到夏天结束。

但他做了一件蠢事。

一天晚上他们喝多了酒。他迷迷糊糊进了宝红的屋子。宝红正睡着,突然惊醒了,摸到一具粗壮的身体,她于是大喊大叫。金扣穿好衣服从对门跑过去,看见那个家伙愚蠢地站在那里,她的血往头顶冒。那个家伙苦着脸在迷惑,他站在窗前惊恐地看着金扣的手-- 她握了一把长刀。金扣扑过去,“啪”地打开窗户,叫他滚!把他从窗户逼走了,糊涂人跳了下去。

第二天,维安来道歉,乞求金扣原谅,饶恕他的罪恶。宝红还在头晕,像做了一个梦那样。但金扣叉着腰站在门口,叫他滚开,不让他进门。男人委屈透了,痛苦无比,哀哀地叫着金扣的名字,颓废地走了。

但他不灰心,天天来乞求金扣的原谅。金扣不再理他,他仍是来。于是有天早晨她坐在门口等他,看他对她会再说出什么蠢话。这个男人看见金扣坐在那里,简直要跪下去,他哀求说,“ 金扣你原谅我,打我咬我都行!只要你原谅 

我...... ” 金扣冷笑不语,他胆战心惊,把手伸过来要抓住她,她甩掉了。他说,“ 我是爱你的呀,求你了!”,金扣说话了,“ 好,让我原谅你,” 她说,“ 除非我死掉!” 说完她站起来,象个女王似的走回屋里。

男人重重地躺倒在长椅上。

时光就这么一年一年平平常常的过去了。

金扣到了二十八岁,她和四十岁的宝红象姐妹一般,金扣依然光艳四射,而宝红惊人地保养得极好。她们象很多人那样渐渐忘记了曾经的很多事情。

人们现在谈论起金扣,都会说,“ 啊,那个不可思议的美人!” 再说到她们一家,“ 哦,这一家子!”。

金扣现在大概忘却了那些往事。她跟年轻人在酒馆喝酒,高声热烈的猜拳,她越来越能喝,而且总不醉。直到一桌人烂醉如泥,她捏起酒杯,高高地举起,然后柔柔地扣在桌子上,站起来,越过那群人,笑厣如花地遥遥晃晃走回家,她记得回家的路。

她象个小荡妇一样。

她越来越凶。

有一个漂亮的年轻人,花花公子,常常出现在金扣的面前,摆出轻佻的姿态,举着酒杯请金扣与他同饮。或在跳舞时挨着她,轻轻撞到她,金扣叫他小心!又有一个晚上,他与金扣隔着吧台喝酒,两人喝了很多。年轻人以为她醉了,靠过来依着她,双手摸到她的胸脯来。金扣推了他一把,扭过他的背后,她的尖指甲狠狠掐他的圆屁股,并抬起鞋尖猛烈给了他一下!她报复了。

这期间宝红谈了一次恋爱。有个她们街上的警察,离婚了,他喜欢宝红,并想娶她。宝红和他谈过几次话,她下了决心,并且和他去买了一些小家具。可是有一天她看见他居然牵着一个小男孩在街上走。她气愤地跑回来,宣称跟他完了。

她说:“ 他居然没告诉我他有孩子!”

“ 啧,你想想,人家是警察,怎么会没有孩子?” 她的嫂子劝导她。

他们闹翻了,没有后来。

可是宝红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只一心一意地爱着她的猫。

她们都以为可能会有那么一件小喜事发生。有一个正派人家的单身男子,比金扣年轻两岁,他认识金扣已经好几年,并且默默的暗恋她。

他有一天到金扣家里来,决心要向她求婚。

他来到后屋的客厅,她的全家人接待了他。

他坐着喝一杯茶,很紧张。老太太这时跟他说:“ 嘿,年轻人!给我一支烟。”

年轻人吓一跳,他惊跳起来,可是他没有烟,他无助地抓着衣服的下摆。

“ 要么你不会去买么?” 老太太又说。

年轻人哦地跑上街去,不久拿了一包烟回来,她们等着他。

他满头大汗,把烟递给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然而他恐惧她。

“ 噢,这个!你怎么不问问我要的是那种烟呢...... ” 老太太失望地说。

年轻人仿佛在被煎熬与折磨一般,他连连的说对不起! 对不起。

他慌慌地跑出门去逃了。

到年底,萍香病了,她躺在床上守着她的小电视不再出门。她苍老了。

老太太爬上楼梯到她的房间去看她的女儿,她不愿对她多说话,只是问她的老母亲:“ 您吃饭了吗?”,老太太数数她的药瓶,苦恼的叫起来:“ 难道你要比我先死吗?......”。老太太下楼了。

十一

夏天漫长。

每一天这几个女人各自做她们的事,祥和而安静,她们不知道或许根本就没有想过了要等待些什么,她们就这么生活着。就这么回事!

然而她们又过了很多年,她们总这么想着。

大概又有六七年以后。

有一天傍晚,老太太说自己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自己小时侯的样子,可她竟然认不出她来,她十分难过。她没有吃东西就又躺到自己床上,她又看见了她,居然有金扣和宝红她们,她闭上眼睛,听到了古老的歌谣。

她安静地死了。

萍香爬到死人的身边来,她忧伤地抚摩她的头发,象是她睡去了那样摸她的脸颊,她的眼泪流下来,她晕了过去。

宝红很能干的替她的嫂子给老太太处理后事,雇了一辆车把她的灵体运回了北街去。

现在的宝红,已经开始发胖了,有点气喘吁吁。

金扣也在感觉自己慢慢的象一只蝴蝶那样渐渐褪去彩翼的颜色。

某一个春天,人们的心正象草芽一样慢慢苏醒过来。宝红起先打开店铺的门,这时走进来一个人,宝红正要告诉他,还没准备好呢饭菜,得等一等...... 但胖女人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惊呆了!

“ 梅金扣在吗?” 男人说。

哦--!她慌慌张张的给他擦好一张椅子给他坐,丢掉围裙跑上了楼。

“ 金扣!金扣!”她叫着她,让她快快起来!

“ 快,快起来!” 她说,“ 楼下!楼下......一个人...... 陈飞!” 她用力的拍着门。

金扣听到她的呼声,惊得从床上跳起来。她急急地换衣服,狂抓头发,又摸摸脸,拖汲着鞋子冲到门边,又跑到窗前!她盲目无求,折回床边,重重的倒下去。眼泪奔涌而出。

宝红继续拍门,她眼里闪着光芒,象抓住了一个新的希望那样激动无比。

金扣站起来,隔着门对宝红说,“ 叫他走吧,我不想见......”。

宝红又惊恐又不知所措,更大声的拍着门。

她转念一想,楼下的人能听得见!她慌慌张张地跑下楼。

楼下人站在店堂中央。

“ 她,”宝红看着他,停在楼梯上,“ 她,她就快下来了...... 她大概有点不舒服......不过......你等等!” 她大惊失色的说。

楼下人站着,看着昔日的历历景物。他好象没在听宝红说话,他象沉思那样,面无表情。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宝红看着他的身影,说不出话来,泪水象水珠那样滚落......

她挨着扶梯,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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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静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