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破旧的平板车,车上装着青砖。车辕中,汉子粗壮矮黑;车前,一头老驴,枯瘦、干灰。盘来绕去的山道一直通向山顶,通向一片正在修建的庙。
圪宕坡修庙八年,这车子、这汉子、这驴子在这条山道上整整爬了八个春夏秋冬,运砖瓦、运木料、运条石、运白灰水泥,运神需要的一切,为神出了大力,开发旅游的政府和期盼心灵安稳的善男信女们也替神报答了车的主人。
八年间,主人盖起了村里最漂亮的两层小楼,看上了全村最大的彩色电视。这些都是老驴亲眼看见和亲身经历的。盖小楼所用的东西是它和主人拉回家的。主人为了不耽误给庙里送东西挣钱,给家里盖楼拉东西都是在夜里。老驴记得,那些日子,主人媳妇在它的槽里拌的麸料比平时多,可它常常累得连嚼草料的力气都没有。老驴还记起,彩色电视从县城拉回家的那天,主人家里来了好多人瞧希奇,人们看着漂亮的小楼和那么一个大个儿的电视,都夸主人这头驴买得值。主人媳妇一高兴,赏了它满满一瓢玉米。
当然也有老驴不知道的。年前,主人已经攒足了买一台小四轮的钱,并托人办了驾照。主人盘算着,如今牲口粪已经不值钱,种田的现在都不稀罕这个。像他这样的个体运输户,眼下最时兴的是小四轮。那家伙拉的多,还不用喂草料。再说,驴已经老了,一道坡要歇两三次才能拉到山顶。这地方有一种老年传下来的风味食品叫“五香驴肉”,如今弄得红红火火,把周围好几个县的驴价都抬得整个翻了个个儿。做这种“五香驴肉”,杀驴的方法很残忍,主人也没有看见过。据说把驴固定在一个木架上,驴肚下的地上放着火盆,前面驴的嘴下放着五香作料加盐熬成的汤。火盆烘烤的驴渴了,就要喝那作料熬成的汤……主人曾打算把驴送给那家做“五香驴肉”的工厂,说挣回了一幢小洋楼、一台大彩电、一架小四轮的驴,临了还能卖个当年买驴的价钱。可主人媳妇不同意,说这驴跟了咱们八年,没白没黑的,说什么也不能临老了把它送到那地方去。主人急了说,我也好草好料地养了了它八年!主人媳妇也大声说,到底是你养了它八年,还是它给咱家挣了八年的钱?主人说,不送到那里去咋办,总不是咱自己给它一刀吧?主人媳妇说,你还自己给它一刀,你干脆给我一刀妥了,我给你做了十几年饭,给你当了十几年丫鬟侍女老妈子,把你的一双儿女都送进了希望小学……。昨晚两口子的吵吵,老驴都听见了,但它听不明白他们在吵些什么,更让它不明白的是,一向唯唯诺诺的主人媳妇,为什么变得那么凶。
主人就这样带着昨晚吵架首次没有获胜的余怒,出车了。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他对老驴抽打的更凶,喝骂得更毒。他原打算今天少拉一趟,早早收车把驴牵到那家工厂,买了驴在那门口的展销店里买一包五香驴肉,再买瓶二锅头。可现在不行了,媳妇说她要养着它,说她到河边去给驴割草养驴,她不使唤家里的一分钱。想到这儿,他又狠狠地朝老驴抽了一鞭。鞭子打在身上,虽然老驴仍疼痛得哆嗦了一下,但已经没有往日在鞭打之后紧拉一阵的效果。驴老了,在主人三角带扎成的鞭子的抽打下老了,在主人的日娘捣奶奶的骂声中老了,只留下不堪回首的往事,只留下辛酸苦涩的记忆。
后边一辆车子从旁边超越了它这辆车子。车主人年轻,“嘚嘚”声嘣得脆响。拉车的是一头年轻的母驴,通身油黑发亮。要是在几年前,灰驴见到这么漂亮的同类异性,一定会精神倍增。如今却只是朝黑驴瞟了一眼。老驴记得,前些年,主人总是有意将车子跟在由母驴拉着的车子后面,用不着吆喝,车子也决不会被拉下。车子前面有它的希望,而那希望,却从来都是可望不可及,从来都是望梅止渴。那回,一头母驴和它迎面而来,它趁主人一不留神,发疯般拖着车子和主人朝那头母驴贴过去。然而,慌乱中的主人已经把鞭子揍在它身上了。它没有吃到禁果,却结结实实挨了主人一顿臭揍。主人骂它骚,骂它给神做事还这么不要嘴脸,得罪了神,下辈子脱生还是头驴。这两年,异性同类对它渐渐失去了诱惑,主人也不再利用这种“优势”,换之的是更凶狠的抽打,更恶毒的骂娘。
刚刚过了一段平道,接着就要爬一个陡坡。老驴知道,爬坡前,伴随着急促的“嘚嘚”声,它的屁股上总要被抽上两鞭。可今天,主人把“嘚嘚”声也换成了鞭子,主人闷不作声一连打了它十几鞭子,车子已经爬在了半坡,主人还在凶狠地抽打。老驴感到一阵接一阵的疼痛,它躲闪着主人的抽打,扯着套绳挣向路边。仅一下,车子便失去了控制,主人一边“唷——,唷——”着,一边狠命地抬起车把,想利用车子后拖和地面的摩擦来阻止偏道。然而车子已经被老驴拖成了横向,并且还在向路边滑。情急之下,这汉子磨着车子冲向路边一棵腿肚般粗的树。汉子在车辕里擦着树过去了,险些被车和树挤住,车顶在了树上。
惊魂未定的汉子从车辕里出来,在路边拣了两块石头塞到了车轮下面。接着他卸下驴,把驴牵向另一棵树,把缰绳扔过那棵树杈,拽着绳子狠命地一拉,驴头便被高高地吊起来,然后在树上打了个死扣。这一切都在沉闷中进行。
汉子不慌不忙摘下用来顶车的棍子,来到老驴面前,朝手里吐了口唾沫,随着“我日你奶奶”的怒吼,一棍子狠狠地朝驴头打去。老驴的头虽然被紧紧吊着,但还是随着一阵剧痛本能的挣了一下。接着,主人骂一句,打一棍:我打死你个犟驴!一棍。你差点要了老子的命!一棍。我先结果了你个狗日的!一棍。省得往厂里送!一棍。那个臭×娘们还舍不得送你!一棍。这就不用再送了……
许多人很快围上来。一个到庙里上香的老太太在汉子的背后拽着他的衣服说:你行行好,饶了它吧,你要打死它哩。
另一个中年妇女说:可怜它你停手吧,你打死了它,谁给你拉套挣钱哩?
没有谁能阻止发疯般的汉子,他的凶暴残忍仍在继续:钱挣够了!一棍。钱早挣够了!又是一棍……
汉子打累了,把棍子丢在一边,把车上拉着的青砖搬下两块坐上,掏出一根“邙山”点着。
老驴已经不再挣扎、不再哆嗦,它早已站立不住,整个身子软塌下去,只是头还在高高地吊着,眼还大睁,似乎在瞅着远处坡顶的神殿。靠近一些,你会发现老驴眼角有浑浊的泪淌下。
围着的人渐渐散去,提着香篮的善男信女继续三三两两朝坡上爬,朝着那片红墙绿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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