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久，结婚八年的衣柜坏了，妻成天的唠叨，要买新的。我本来早想买了，但妻一随俗，把八年的积蓄用来买了块地，还欠了三万元的债，置衣柜的事就搁了下来。如今，看到多到成灾的衣物，我只好动用我两个月的积蓄，一定要买了。

于是，去安顺“兴伟”家具城选购，一套我们的，一套仪儿的，还给仪儿买了带书架的书桌，共费四千五百元。在等待装车的间歇，我顺便去了趟西西弗书店，买了两本书，一是周密编的《绝妙好词》，一是美国人汤姆•拉伯写的《嗜书瘾君子》。

读《嗜书瘾君子》，在幽默谐谑中，总见出自家的影子，那就是嗜书成瘾。我读大学时，因为出身僻疆，所见不广，到同寝室人关灯夜话时，无可置喙。记得最清楚的，也是对我刺激最深的，是独山的同学谈到弗罗伊德，我竟然不知为谁某。同省的人尚且不如，更遑论与四川等文物之邦的人比了，我于是默然，下决心好好读书。四年下来，书不见读得许多，买却不少。到毕业回家时，饭盅是当时就撂在食堂的饭桌上了，衣服则挑了几件裹在被子里，打成一包。衣箱全部腾空装书，还找了五六个纸箱，总算把曾经占了半床的、节衣缩食买来的书们收拾干净，托运出去。

从那时起，我就染上了书瘾，后来则变本加厉。在高峰时，同事见衣着简陋，要施以救济，碍于颜面，打算揣了一个月的工资去贵阳买衣。但到了贵阳，鬼使神差，又先去看书店，结果可想而知，一套武英殿版的《二十五史》，还有钱钟书的五本《管锥编》、一本《谈艺录》，叶灵凤的三本《读书随笔》、李鼎祚的一本《周易集解》，花光了一个月的薪金，还差点没留下回来的路费。以后凡到一地，最关心的就是卖书的地方，因为除了正规的书店，地摊也是不能放过的。在广东茂名，买《闲情偶记》、《梦溪笔谈》，因为那时有空去逛，虽然一分钱没有，还可以借的。到海南旅游，几家人去，忽忽不乐，因为没机会看书店。在家乡附近，要问我有多少个乡镇，有多少个工厂，有多少学校，有多少服装店，不清楚，但问有多少书店，那倒明白。因为每到一地，如果有空，我都要去看看。比如在镇宁，就买了《金瓶梅词话》，在遵义，就买了《观堂集林》、《巢经巢诗选》。高峰的地摊上选得《法苑珠林》、《鲁迅杂文全编》、《古文观止》、《说岳全传》，关岭的地摊淘回《道咸宦海闻见录》、《西泠四家印谱》、毛宗岗评《三国演义》、杨凝式《韭花帖》、古龙的《七种武器》。只有在盛产狗肉火锅的花江镇，什么都没有淘到，因为那里全民皆商，所卖的书，都是中小学生的复习、考试资料，或者讲勘舆的《象吉通书》、讲神咒的《鲁班全书》之类的小册子。

当然，我还不算是汤姆笔下那种见书就买的“瘾君子”，我的书，重复的很少，只有蔼理士的《性心理学》，先买的是节本，后来买了潘光旦的注译本；《梦溪笔谈》在广东买的错讹较多，换了岳麓书社出版的。《红楼梦》本来版本就多，又有脂批本和程刻本的差别，买了五六种也不算多，只是把俞平伯本的盗版换成了正版，齐鲁书社的张竹坡评本《金瓶梅》也是这种情况。其他如《水浒传》有繁简之别、全本（百回本、百二十回本）和“腰斩”之别，《老子》、《周易》有通行本和帛书本之别，“四书”有白话和朱熹集注之别，《左传》有白文和原文之别，各买一种，怎么能算重复呢？安顺卖金译《尤里西斯》的那家小店，只有上册，西师樟树林中，只翻出《精神现象学》的下册，后来补买，怎么能怪我？

况且，我的书源也不单一，除了自买之外，《元稹集编年笺注》是永华的老师、苏州铁道学院的杨军教授赠的，《道家哲学智慧》是来关岭支教的武建新老师赠的，《戴东原集》是朋友刘君赠的，网友云飞也赠得有杂志，永华、文轩、李天斌的大作还在外。当然，爱书的人是不随便把书送人的，所以古人借书，归还时都要馈酒一瓻，算作报酬，有人更讹为“借书一痴，还书一痴”，何况赠送？我的书，因为重复，只有张中行写的一本谈禅的，送给了文轩；岳麓版的《史记》、中华书局版的《后汉书》，送了一个朋友；网上迟来的三册《五灯会元》，准备在永华生日时作礼物送他。——权当作是“礼尚往来”的仪节吧。送朋友的《史记》和范书，有点明珠暗投了，所以书也像脂粉，得送给美人的。若所适非人，在书是沦入“苦海”了。职是之故，我也干些孔乙己的勾当，从学校弄了些，当然，有的是花十倍价钱换来的，不过都比现在市面上卖的便宜罢了。

我充其量是个半吊子的“爱书家”，买书是为了读书，花大价钱一掷千金的大搜捕，在我还不敢。有一回在安顺，把三天改中考卷得来的三百元加上从朋友借的五百元，买了一套《唐宋八大家全集》、一套《百子全书》、一套《本草纲目》和一些别的书，害我背了三四十斤的背包徒步走了三公里（没七毛钱坐公交车了），脚疼了好几天。打那以后，我在买书时，学会考虑再三了。比如见了《朱子语类》，想到读过冯友兰《新理学》后，程朱理学就算是尝过了，懒得费钱费力买来研究。《太平御览》版本虽然坏，也可充得过屠之嚼。《全上古三代六朝文》、《全唐文》、《大藏经》这些大部头，网上都有，不花那份钱也罢。

汤姆说女朋友会反对瘾君子重复买书，我老婆对我买书倒不怎么干涉，只是她和我一道出门，怕我老呆在书店不出来，常常是先拽着不让进。我的书瘾不大，“眼不见心不烦”还能凑效。老婆去北京几次，常打电话来问要买什么书，我给她开了书目，虽然一次也没买着，但拳拳盛意，我只好先领着，于是得想想我花的钱，每一分里都有她的一半。况且，我和女儿穿的衣服都是她买，我还怎么好意思只满足自己的购书欲呢？于是，就常常像这次买衣柜那样，顾家的同时，顺便花几十上百元，淘几本心爱的书，妻子是不会怪罪的，物我兼顾，皆大欢喜。

书买多了，自然有《嗜书瘾君子》里说到的空间不够的灾难。我的两米多高的一个书柜，早已盛不下书们了。前阵子发神经，要给《槐聚诗存》作注，便把压在箱底的书们都请出来，结果是电脑桌上，打印机上，书桌上，靠椅上，书房的小床上，卧室的大床上，厕所的小凳上都摆满了书，因为有的要查，有的要读。妻气不过，勒令收拾，我费了半天的工夫把它们一一请回去，可不多久又冒出来了。那天买衣柜的时候，也看了看书柜，可再一看瘪下去的钱包，只好吞吞口水罢了。

对没有安身之所的书们，我是十二万分的感到抱歉，只能叮咛孩子们在书房玩耍时不要在书上放水杯，不要玩火柴，出门在外时打电话叫家人务必关好书房的窗户，每年用“灭害灵”打打书柜内，把那些白色的小鱼灭掉，独自饮酒时在心里把“长恩”（书神）祭奠一过。要我七月七日，像郝隆那样光着肚皮晒太阳，谎称是晒书，是自欺欺人，我做不到，也对不起我心爱的书们。算了，那就让书跟我一起，在人间苦海里同沉浮，共进退吧！

2007年11月21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