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勤劳和坚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在我小时候,家境极其贫寒,父亲一直在离家很远的县城里一家国营酒厂里工作,为了能多省几个钱供我们姐弟三人读书,他一年里很少回家,我们只有等到逢年过节才能见到父亲一面。那时,家里的一切农活便全部由母亲一个人承担了下来。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永远都是一副忙碌的身影。每天天还未亮,当我们都还在被窝里贪恋那一丝温暖时,便听见母亲窸窸嗦嗦穿衣起床的声音,接着便是扁担撞击铁桶的声音,那是母亲去几十米外的水井挑水。母亲每天早上总要来回三四趟才能将家里那口大水缸挑满,等把水缸装满了,这时天才蒙蒙亮,远处开始有鸡的啼叫声。然后,便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劈柴生火的声音,那是母亲在为我们姐弟几个做早饭,另外还要为家里几口大肥猪煮猪食。等到我们从被窝里慵懒的爬起来时,母亲早已将饭做好了。
晚上放学回来,母亲也从田地里忙完活背着割好的牛草猪草回来了。每当晚饭后,我们一家最温馨快乐的时刻便到了。那时,我们农村还很少能照上电灯,我们姐弟仨常常围着一张桌子凑着一盏煤油灯做功课、看书。母亲则继续忙着在大木盆里剁着第二天的猪草,或者为我们缝补破烂的衣服。我们姐弟仨常常会为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题目而争论不休,这时,母亲便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满脸幸福的微笑听着我们的争吵。母亲文化不高,自然听不出我们的争论到底谁对谁错,但在她看来,儿女们的这种学习态度和劲头,应该是她劳累一天后最好的安慰了。有时我们实在不忍心看着她一个人如此劳累,便在她身边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以此来为她分担一些烦琐的家务,但她总是嫌我们手脚笨做不好,轰我们去看书,说:“只要你们把书读好了,将来少让我操心,便是给我最大的分担了。”
到了农忙季节,碰到耕田犁地的事,母亲可就犯愁了。父亲不在家,想要请人帮忙,但各家都有各家的忙处,眼看着家家户户田地都翻过了,就只等着下种了,可我家的田地还寸土未动。母亲急了,决定自己亲自动手犁地。她坚信没有父亲在家里自己也能将地种好。犁地的铧、架牛的枷担和吆喝牛的荆条都准备好了,待到给牛上枷时,却没想到那头平时特别温顺的老黄牛突然发了蹶,挣开牛鼻绳跑了,害得母亲和我们姐弟几个满地追。在我们的围追堵截下,老黄牛终于乖乖就范,可我们也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年小的弟弟早已累得掉了眼泪,母亲直骂:“堂堂男子汉为这点事就掉眼泪,真没出息!”直到现在,当我们全家聚在一起闲聊时,母亲还常拿此事来当笑谈,她说当时她就想没有过不去的坎。这是母亲一生中都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在我们那个地方,从来还没有哪个农村妇女敢使牛犁地的,母亲是第一个。这在周围也成了乡亲们的美谈,乡亲们每提及此事,没有不对母亲赞不绝口的。
我上中学时,父亲因为身体不好下岗了,对于本已拮据的家庭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眼看着家里断了主要经济来源,我们姐弟就要面临失学了,父亲整日里只是埋头哎声叹气。这时,恰逢村里要组织一批农民去偏远的新疆采棉花,于是母亲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决定到新疆采棉花挣钱来供我们读书。她到隔壁堂嫂家里借了三十块钱作为路上的生活费,准备了几件换洗衣服便毅然随着队伍出发了。一路上,母亲不敢多买吃的东西,唯恐身上的钱不够,一日三餐仅用馒头就着开水充饥,就这样一路到了新疆。由于母亲的这一决定,我们终于又可以回到学校继续为自己的前途打拼了。后来,因家里实在供不起我们姐弟三人一起上学,姐姐最终还是辍学,也走上了打工之路,早早就担起了家里的重担。这在母亲心里,恐怕永远都是一个遗憾。
在我的记忆里,无论家里条件多么的艰苦,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母亲从来都没有埋怨过,也从未在儿女面前表现过急躁和不安。正是因为有了母亲的这种遇事镇定和对生活的坦然态度,才造就了我们姐弟几个现在不畏艰难沉着冷静的性格。
那年夏天,当酷热将退未退之时,我接到了当地一所颇有名气的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顿时,整个山村都沸腾了。那时,能够考到外面去读书是一件极为光宗耀祖的事,况且,我还是我们陈氏家族几代人里第一个以读书人的身份走出这大山的。这件事在当时可以说是非同小可。
在我去上学的前两天,母亲决定按照家乡的习俗邀请乡亲们来我家吃酒宴。那天,乡亲们全都来了。他们满口称赞母亲有能耐,养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这些年来总算没有白辛苦一场,将来福气定将不小。母亲一脸灿烂的笑容,和乡亲们说着些客套话。饭桌上,客人们向母亲敬酒,再表恭贺之意。一向滴酒不沾的母亲突然一下变得豪爽起来,竟是杯到酒干,一连喝下了几大杯米酒,这令在桌的客人们更加佩服不已。
母亲终于有些醉了。我扶着她回房休息,她嘴里兀自说:“你也敬乡亲们几杯吧,别让乡亲们说你读了几年书就自大了。”当她转身的刹那,我突然发觉她眼睛里有一层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我心里一震,从来不肯在人前示弱的母亲,在自己儿子金榜题名时,竟然高兴得忘我的流泪了。
母亲显然还未从喜悦中走出来。去学校报到的那天早上,母亲怕错过了早班车,一遍又一遍起床去看外面天是否亮了,然后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了早饭和我路上吃的干粮以及在学校里要换洗的衣物。从我们家里到镇上车站需要走近两个小时的山路,本来头天说好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但母亲看了看我的行李箱,最终还是不放心,说:“这么远的山路,你一个人搬行李很吃力,还是让我送送吧!”说完便弯下腰去帮我扛行李。这时,我才看清母亲那原本硬朗的身躯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得如此伛偻,这是以前我从来都没有注意过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以前忽略了些什么。母亲这么多年来每天起早贪黑为我们操劳,一直以来,我们都错误的以为母亲为了儿女沤心沥血是一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但她心里所能承受的煎熬究竟如何我们却从都未认真去想过,这该是怎样一种罪过啊?
到了车站,母亲顾不上擦干满脸的汗水,便又帮我安置行李。一切停当后,我挨着车窗坐下,一转头便看见母亲正将脸使劲贴在窗玻璃上往里看我呢,几缕灰白的头发被汗水湿浸浸的贴在前额上,她那纵横交错布满皱纹的脸因车窗的挤压变得异常的生动。母亲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最终又未说出来,我知道她是因为我一个人第一次走这么远,不放心。我突然感觉心里憋得慌,有一种东西像是要从眼睛里掉下来。我忙笑着对母亲说:“妈,你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但母亲依然没动,我看见她眼睛里又开始涌出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车开始启动了,母亲这才不得不将脸慢慢移开。看着母亲的身影在车后逐渐缩成了一个小黑点,我转过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慢慢掉了下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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