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丫头，窗台上你种的含羞草一直很好。

你呢，是否一直都好，丫头？

所有快乐的、不快乐的片断铺天盖地的袭来，泪，汹涌而出……

是的，我很好，而且像含羞草一样健康地活着。真实、自然、不再隐忍。

你说。你看，含羞草的叶片，对外界的任何一点点外力都相当的敏感，只要你用手一触，便会羞答答地垂下自己的头，让人不由自主地心存怜悯之心。而我认为，这其实是它的最可贵之处——它从不曾掩饰自己的感觉及情感。一个人，若把自己包裹得太紧，就会窒息而死。

那时的我，在那样的环境，我会条件反射地对每一个人微笑。而不同的人我也用不同的微笑来应对。

我笑着说话，笑着面对自己所面临的一切，甚至笑着哭泣，在黑夜里。一个人。

只有你，能从我脸上不同的笑，觉察出我内心的蛛丝马迹。而你却从不点破。

只是有一天，你对我说，帮我种一株含羞草吧。我读大学的女儿对它喜欢得紧呢，长大了我送她作生日礼物。

你就在那种轻松的气氛中，似乎毫不经意地说出那番关于含羞草的话来。

是的，现在的我在你千山万水之外生活着。我向含羞草学习，学会了尽情地哭泣，该哭的时候，我绝不笑。

是的，我想告诉你，大叔，做一株小小的含羞草比一条变色龙痛快多了！

如果，还能有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我一定还你一张没有尘埃、灿烂的笑靥！

二

那时，我在上中专。

他一直在一些交通不便的地区为生活奔走。翻山越岭。做的就是一些地区因交通不便、信息迟缓、封闭的生意。

每次回来，他都会顺道或绕道来看我。有时候说几句嘘寒问暖的话，却从不说自己一受寒就会红得像兔子般的风湿眼。大部分的时候，会拎一大堆各式各样的时令水果给我，并吩咐分给室友。自己却常常是口干得连一瓶一块钱的矿泉水都舍不得买。每次我望着他的红眼和干裂的唇，我只能紧紧抿住我的嘴唇。唯恐泄露什么。

有时来的巧，没有上课，他就在宿舍等我；有时候在上课，他就在坐在教室门口的草坪上等着。从不去教室走廊外张望。

从小，我就喜欢拿着毛笔胡挥乱画。不喜欢用白纸和宣纸。因为感觉太郑重，反倒迟迟不敢落笔。所以喜欢在旧报纸、旧书籍上天马行空乱涂。横着写、竖着涂、颠三倒四都行。只要能淋漓尽致地排遣我的心情。我写毛笔字，不为技巧，只为心情。

那一天下午，他又来了。背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似乎弯着腰，在教室门口等我。我抢着要帮他。他不肯，说你背不动的。然后又有点神秘地笑笑。

宿舍里，他一边从包里把一叠叠地旧报纸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边兴奋地说：那老师听说我要的报纸是给女儿用来练字的，就指着墙角一摞摞当废品卖的报纸说，你能背多少就全背去吧！还好我背了一个不算小的包。一脸的得意，也不顾翻山越岭的艰辛。

晚自习，我提着笔，眼泪和着浓浓的墨汁，终于止不住地滴下来，洇湿了一张张报纸……

三

小时候，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她不疼我，一点也不。她疼的是弟弟妹妹。

每次爸爸不在家，我向她要钱买文具或学习资料，她总说没有。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口吻。于是我的铅笔头是全班用得最短的。那时候家在农村，姊妹多，负担重，真的很穷。

她从不满足我哪怕学习上的小小请求。所以，她偶尔叫我做什么，我总心不甘情不愿。噘着一张嘴，还不时嘟嘟喃喃的。

爸爸常年在外谋生。她一个人，总是忙里忙外的，当娘又当爹。春耕的时候，爸爸在外的活计赶时间，回不来。为了不错过播种的好时节，她就自己吆喝着牛下田翻耕。在全村，我没有见过那一个女人赶牛去犁田的。既便这样，她还是很少使唤我们姐妹。只有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才肯叫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可，既便这样，我还是故意反抗。她有时候气极了，就拿竹条要打我。我从不跑。就昂着头看着竹条一鞭一鞭地落在我身上。我也从不哭。妹妹在一旁猛哭，姐姐，你跑啊，你快跑啊！我依然不为所动，故意气她：你就打吧，用力地打，打死我好了，反正你也不喜欢我！

上了中专，懂事了。不再与她对抗。但我还是觉得她离我那么遥远。对话很少。回家了，叫她一声。她忙她的去，我做我的事。似乎互不相干。

毕业后，为了心中的梦想，停薪留职去了远方。每次离家，她也从不送我，只在家门口淡淡地说声：走好。而爸爸，每次在火车站，一边看着我走远，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曾有一个与我一同出去的街坊邻居也笑说她没有我爸有感情。

电话打回去，大部分跟爸爸说话。会提及到她。也会跟她说话，却仍不肯对她敞开我的心扉。

在我二十一岁生日那年，爸爸打电话祝我生日快乐。我有说有笑的。后来，她要跟我说话，当她说到：你已经成年了，能分清是非了，自己要选择什么路，自己掂量清楚。回来，还是在外面闯荡，只要你决定了，我们都支持你。那段时间，我在梦里都是哭着醒来的。面对未来，我如迷路的小孩，惊慌失措，却毫无办法。是的，我过并不安稳，因为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既便在梦里，也是一条望不着边际，张着大口，黑黝黝的隧道。就为着这一句话，记事后，从没在她面前哭过的我，突然就号淘大哭起来……

而她，在那边，就跟着我一直饮泣。第一次，我们在彼此面前，这样坦露无遗地释放自己的情感。

与大妹同枕深夜不眠地说话，谈及到她。妹妹说：我总记得妈妈黑夜里归来那疲惫又极瘦的样子。脸又黑又没有肉。

怎么会呢？我记得的，只是她年轻时未嫁的样子。照片里，她的头发如墨云，系着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可以当扫把扫地，双眼皮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白皙的皮肤，一手抚着辫子，一边微微地笑着，露出整洁洁白的牙齿来。是的，她是一个健康的美人。而我，一点也不像她。没有继承一点她外貌上的优点。倔强，倒是像极了她。

再后来，印象中，没有一丁点她的样子。我想不起一点她曾经的模样。我无法描绘。是的，我从未注意过她。我只知道从她身上去索取、榨取。深夜里，我辗转无眠。

今年回家后，没有再出去。安心在离家不算远的地方上班。知道我每个星期都回去，就把一些她认为好吃的东西留给我。几只柿子，香蕉、苹果、梨，一些她买来煮熟、切片、晾干的蓍片，其它什么的……

她知道我喜欢吃这些。还特地去乡下给我买土鸡蛋。现在的土鸡蛋没有以前好买，他们要么留着自己吃，要么留给子女及孙儿吃。

她放东西的地方比较隐秘，告诉了我，也还常常找不着。问她为什么非得藏着，家里不只有你和爸爸吗？她就笑说：邻家的小孩常常来，吃了还要寻根。就留一些给你放着。

一次，她特地给我买了板栗。煮好后，我嫌难剥，就没吃几个。她就一个一个极耐心地剥给我。灯光下，我看着她越来越多的白发，心里便隐痛起来。

我当然不肯要，怎么能让她帮我剥呢，我早不是小孩子了。可她硬塞给我，要我吃下去。还说，不知是听谁说的，板栗可以补血。是的，八月底，我去县医院义务献了血。被她知道了，一个劲地责备我，说血怎么可以乱献。然后又去买家鸡，炖鸡给我补血。

手里捧着一颗颗板栗肉，我忽然明了：母亲就像那一颗难剥的板栗，有着坚硬的壳，但只要找到了缺口，慢慢地揭开包裹在上面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让人发觉爱的香甜。总有一天，会让人落泪……

四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一种孤独张扬的姿态，在人生的旅途上东张西望。带着漠然的表情忽略身边的一切。当有一天忽然转过身来，想起过往，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情节，始终让我潮湿，却足已温暖我一生。

我在一首诗歌《烘晒》中写道：

六月

天干物燥

可总有一些东西

在角落里始终潮湿

譬如那场暴雨后

来不及晾干的心情

六月

天干物燥

适合烘晒

一些斑驳的信纸

一些冰凉的文字

一些潮湿的情节

一边在阳光下翻晒

一边又慢慢斑驳回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