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呆就是那只照镜子的猪。

小呆之所以叫小呆，是因为在他出生的那一年他的父亲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变得痴痴呆呆，并且在小呆满周岁的那一天离奇地死掉了，法医给出的结论是抑郁成疾，服药自尽。

从那时候起小呆和妈妈就成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妈妈为小呆起名为小呆。

三岁那年，小呆总是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马路边的田埂上，等待黄昏。而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刻，就会有很多哥哥姐姐从那里嬉笑打闹着经过，于是小呆就会乐颠乐颠地追过去，仰起小脸，开心地叫：哥哥带我去上学！姐姐，我要上学！

可是每一次，那些大孩子都会甩开他的小手，把他推在地上，然后拍拍双手，厌恶地嘀咕一句：哪儿的野娃儿，把我手都弄脏了！

小呆就总是那么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盯着那群越走越远的身影。

后来，小呆不去路边等那些大孩子了，他又习惯了一个人安静地等妈妈做农活回家，然后缠着她送自己去上学。

四岁半的时候，小呆终于到上学的年纪了。去学校报到的那天，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人，突然间感觉很害怕，于是他死死地扯住正在注册的妈妈的裤子，哭着喊着要妈妈快走。

上学的第二天清晨，小呆突然想起以前那些大孩子总是责骂自己把他们的手给弄脏了，于是心想昨天老师讲过一定要把自己弄干净才能去学校，不然就不是乖孩子了。

小呆晃了晃脑袋，跑进妈妈的卧室站在梳妆镜面前仔细端详镜子里那个陌生的面孔。

看了半天，小呆把头垂了下去，感叹道：真像小宝啊！

小宝是小呆家的一只小猪。

从此以后，小呆养成了每天上学之前照镜子的习惯，时间一长，妈妈干脆将镜子搬进了小呆的卧室。

可是有一天半夜，小呆起床上厕所，因为停电所以只能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走动，刚站起身来突然看见床边的镜子里有个像鬼魅一样晃动的身影，于是两腿发抖，尿了一裤子。

妈妈只好将那面梳妆镜搬走，为小呆买了一面小镜子。

小呆家里很穷，在整个村子应该算最穷的。村里的好心人见他们孤儿寡母怪可怜的，时常会送些米啊、柴啊、衣服啊什么的给他们。

所以小呆有时就会听到村里一些人在背地里议论他们母子，大多都是说他们可怜，小呆的父亲真是造孽之类的。

很小的时候小呆倒没怎么在意，可是到了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小呆又听到村里有几个老太婆在讨论他们家。当时小呆只是从那儿经过，突然听见身边几个老太婆提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小呆隐约听见些什么外遇、包办婚姻之类的词语。

小呆冲回家，把书包狠狠地扔在床上。妈妈问他怎么了，小呆第一次顶撞了妈妈。

——爸爸为什么会疯？他又是怎么死的？你说啊！你告诉我啊！是不是他在外面有了女人？是不是那个女人害死了他？

回答小呆的，只有一个响亮的耳光。

小呆眼眶里包着泪，咬着牙看着面前由于愤怒而表情极度扭曲的妈妈。他转身冲出家门，摔门的声音像是一个惊雷。

门外传来小呆歇斯底里的叫喊——如果爸爸没死，我们就不会活得这么苦了！

小呆和妈妈确实生活地得太苦了。为了养活小呆，让他上学，妈妈捡过垃圾，蹬过三轮，卖过蔬菜，每天起早贪黑，甚至在路上晕倒过好几回。

小呆还记得两年前有一次发洪水，家里的庄稼全被淹死了，妈妈坐在田边伤心地流泪，小呆过去用袖子为妈妈擦眼泪，妈妈抱住他嚎啕大哭。

那一年，全靠乡亲们东一家，西一家的接济，才保住了他们母子的性命。

小呆在街上晃悠，心里想着那些往事，渐渐感到非常后悔，于是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去。

到了家门口，小呆看见妈妈在昏黄的灯光下手捧着爸爸的遗像，不断地抹眼泪。

妈妈的鬓角又多了一撮白发，这么多年来，妈妈从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妇逐渐衰老了。

妈妈真的老了。小呆这样想。

忽然间记起六岁那年，有一次在课间饥饿难耐，可是兜里只有早上妈妈给的一毛钱，这一毛钱在学校只能买到一个三角饼。

于是小呆跑去学校边的小摊，把那一毛钱递给旁边正在打麻将的大婶，然后抓起一个三角饼。

可是就在他准备转身往教室走的那一瞬间，他转过头瞥了一眼那个大婶，最后咬咬牙再抓起两个三角饼，拼命地朝前跑。

可是却一头撞在迎面而来的一个大叔身上。三个三角饼散落在路边的污水沟里。

小呆蹲在原地，眼泪簌簌地滴落下来。

那个大叔突然揪起他的耳朵，把他拖到那个小摊旁边，对正在打麻将的大婶吼道：你个瓜婆娘，一天到晚只晓得打麻将，东西都被这小叫花子给偷光啦！

周围是人们幸灾乐祸的嘲笑和指点。

——他是我们学校的吗？像个脓包。

——是呀，还偷东西，丢脸！

——我认识他，他不就是我们隔壁班的那个小呆吗？听说成绩还不错呢，怎么会是这种人咯？

——呕！瓜娃子······

后来，小呆的妈妈被请到了学校。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妈妈第一次流着泪，打了小呆。

就像这次一样，狠狠地打了小呆。

从那时候起，妈妈就总是皱着眉，不苟言笑，头发和皱纹也逐渐多了起来。

也是从那时候起，小呆变得越来越沉默和自卑，走路总是低着头。一个叫做“孤独”的词语将小呆压得几乎窒息。

小呆走进家门，低着头刚想说声对不起，妈妈却先开口了。

——你爸爸高中毕业，这在当时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而我却连小学都没毕业就因为贫穷而辍学了。我和你爸的婚姻是你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一手包办的，所以根本就没有感情基础。结婚后，我们虽然表面上和和美美，但其实我知道，你爸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他对我好只是因为他见我勤劳，任劳任怨，不忍心伤害我，我们的学识差距注定了这场婚姻的失败。后来我才知道，你爸真正喜欢的，是他的一个中学同学，几年来，他一直瞒着我与那个女人交往。终于在你出生的前一年，他向我提出了离婚。我只是一个没见识的乡下女人，当时除了终日以泪洗面我还能做什么呢？你爸见我可怜，就留下来打算陪我一段时间，谁知道不久后我却被检查出已经怀孕5个月了。于是你爸终于还是决定留下来照顾我了。第二年，你出生了，可是不久之后的一个夜晚，你爸却收拾好行李，匆匆忙忙地准备要出去。我拉住他不要他走，你在摇篮里不停地哭。你爸不忍心，走到你面前蹲下，给你喂奶，哄你入睡。后来你终于睡着了，他看我坐在地上，眼睛哭得红肿，就把我扶到床上，对我说他不走了。于是他就躺下来，呼呼地睡去了。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却发现他和行李都不见了，于是我发疯地大叫他的名字。一会儿之后，他拖着行李回来了，我看得出，他哭过。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晚你爸和那个女人是约好了要一起乘火车去外地打工的，你爸当时那么匆忙是怕晚点了，可是被我们母子这么一拖，等到他赶到火车站时，火车已经开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其实没有走，而是······而是卧轨自尽了，她怀里揣着一张纸，上面写道:你这个负心汉，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从此，你爸就疯了，他时常从梦中惊醒，掐着我的脖子痛苦地喊：是你！都是因为你！我知道他一直都在痛恨着我。所以我发誓要用我的一生来向他还债。可是，我始终还是没有想到，他最终竟然吞下一瓶农药，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妈妈终于泣不成声。

小呆用纸为妈妈拭去泪珠，安慰道：妈妈，这不能怪您！如果当时爸爸能全心全意地对您的话，就不会发生这些了。

妈妈苦笑道：他的心根本就不在我这儿，强留他又有什么用？唉！孩子，你还小，不会明白的。

爸爸的死难道就是为了偿还那个阿姨么？小呆这样想。

可是小呆还那么小，他不懂得一个人的恨究竟可以深到什么程度。

那个阿姨对小呆父亲的恨，用父亲的命就可以化解了么？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小呆似乎长大了许多，他会经常在学习之余帮助妈妈做些家务，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总是喜欢吵着要零花钱了。

所有平静而充实的日子都在初中轻快地度过。

其实小时候的小呆也是经常拿奖状的。记得一年级的时候小呆第一次拿奖状，那次全校师生在不大的操场上集合，当校长字正腔圆地念到小呆的名字时，小呆紧张得简直想立刻溜掉，后来当他站在领奖台上时，他才第一次感受到自豪的滋味。

那次的奖品只不过是一个廉价的铁制文具盒，小呆到现在都还记得当他看到文具盒后面镶嵌的“聪明伶俐”四个字时，内心有多开心。

原来，小呆并不呆。

初中时代的小呆开始逐渐脱离了稚气，嘴唇上青涩的胡子和面部分明的棱角使他看起来俨然一个小男子汉。

妈妈常笑话正在镜子面前挤眉弄眼的小呆说：要出去相亲了吗？小男子汉。

可是每一次，小呆都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吸引女生的眼球。

真像我们家小宝啊！

白驹过隙也好，时光荏苒也罢，总之初中的三年像是火车穿过隧道，轰隆隆轰隆隆地从小呆耳边疾驰而过。

过往的岁月，如同火车窗外迅速倒退的风景，美丽的，丑陋的，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学习，夏天总爱吃学校门口的冰淇淋，冬天总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北极熊捧着双手不断地哈气，春天仰望蓝天上的风筝久久地发呆，盼望快点长大然后像风筝一样自由地飞翔，而秋天，小呆就会习惯于一个人坐在学校附近的石板路边，听秋风飒飒，看落叶萧萧。

偶尔也会与同学打打闹闹，偶尔也会被学校一些有钱的学生嘲笑和欺辱。这些路，小呆都低着头，默默走过。

低着头，默默走过。成绩好的孩子也会这样走路么？

小呆的自卑似乎永远的改不掉，他记不住那些在领奖台上被同学艳羡的目光，可他却怎么也忘不了自己偷了三角饼被人侮辱的尴尬。

到了高中的时候，小呆上课时总喜欢转过身去借后排女生的镜子。

那个女生总是笑眯眯地在小呆背后低担盒〈粜〈簦底永镉惺裁唇鹨楸γ矗?

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只猪。

小呆心想昨天在电视里看到一个叫马加爵的大学生竟然因为嫌自己长得丑而极度自卑，结果却因此杀害了自己的室友，最终被判死刑。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比马加爵要好看一点点，于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成长的轨迹上，没有人告诉过我，原来经常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风花雪月，全部都是骗人的。所以，当我遇见了你，我居然会那么傻傻地，爱上了你。

可是，依旧没有一个人提醒过我，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明明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一直到我离开你的那一瞬间，我都未曾感到一丝丝的后悔。因为我的名字叫小呆。我只是一只习惯了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镜子面前痴痴等待的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呆注意到了前排的一名女同学。

其实已经在同一间教室上课有一年了，只是小呆一向不关心班级事务，因此很少跟同学打交道。不过一周前班级座位大调整，小呆不经意间嗅到一阵洗发露的清香，抬头看见的是一头齐肩的直发。

也许就是在那一刻，世界上的一切都静止了，女生微微飘起的短发和干净的衣领是最美的画卷。

小呆第一次有了心动的感觉。

很多时候，小呆在她面前都表现得很殷勤，很多时候，她总是用浅浅的一抹微笑作为回报。

她下午逃了课被老师罚做清洁，于是他就在放学后等同学们都走光了，抢过她手中的扫帚低下头默默地扫，然后第二天早晨她就会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

她和班里的一名男同学吵了架，他便随便找个借口和那男同学大打出手，她给了他一个微笑。

她上课折了一只纸飞机，趁老师转过身去板书扔上讲台砸到老师的头，老师愤怒地转过身来，于是他耷拉着头缓缓地站了起来，她仰起头对他笑笑。

她考试老是不及格，于是在半期考试时他把自己已经做好的试卷悄悄换给了她，她回过头去送给他一个迷人的微笑······

尽管你从来不跟我聊天，但是只要看到你朝我微笑，那么，即使你要我去死，我也愿意。

后来，小呆便很早起床，揣好母亲给的早餐和午餐钱，匆匆地赶去学校为她买学校附近一家饭馆的燃面。

那是因为有一次他听见她对她的一群姐妹说她喜欢睡懒觉，从来都不吃早餐。

小呆从来都没有告诉别人，其实他每天为她买燃面的钱，相当于他的午餐钱。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小呆都是早上不吃饭，中午只吃一点食堂里最便宜的素菜。

有时候小呆会以各种借口向妈妈多要点钱，可是妈妈总是皱着眉说：孩子啊，咱家的米又快吃完了。

所以，到最后小呆就不问妈妈多要钱了，可他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坚持每天早上为她送去一盒燃面。

只要看到你的微笑，我就感觉不到饥饿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后来你连一个微笑，都忘了给我？

那是一个深冬的清晨，小呆裹上厚重的羽绒服，匆匆地穿梭在浓浓的雾气中。

头很晕，应该是营养不良的反应吧？前面不远处滴答滴答的声音是在召唤谁么？学校附近的燃面应该准备好了吧？

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卡车司机惊惶的表情，马路边一个小女孩哇哇的哭喊，过往行人混乱的叫喊。

一切都是在为某个痴痴傻傻的笨蛋超度亡灵么？

道路中央那一具像北极熊一样的尸体，和他身边扩散开来的红色液体，还有他手中紧紧攥着的三个硬币，在冰冷的雾气中迅速被冻结。

上午第三节课，班主任抱着课本，一脸肃穆地站在讲台上，她望了望小呆的那个空位，对全班说：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遗憾的消息，小呆同学因为某些原因，从今以后不能来上课了。

大家望了望小呆的座位，小声地议论起来。

——这个整天只知道照镜子的瓜娃子干嘛去了？

——是呀，他能上哪儿啊？长得像头猪似的。

——就是就是。听说他爸是个疯子，说不定他也疯了呢！

——别乱说，我猜啊，他一定是去捡破烂了，上次我还看见他妈在街边捡垃圾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课间，几个漂亮的女孩子围在一个直发齐肩的女孩身边。其中一个女孩子抢着说：哎，看来我们的大美女以后又该自己买早餐咯。另一个女孩接着说：是啊是啊，佣人不在，当然就只有靠自己动手啦！最后面的一个胖女孩挤了过来，眉飞色舞地说：哼！这个瓜娃子，害我们一群姐妹跟你打赌输了那么多零食，死了才最好呢！嘿嘿。

那个直发齐肩的女孩仰着头得意地笑。

——呵呵。我一直都把他当作一只猪的嘛，猪当然是要死的啦。

本文已被编辑[湘西南箫剑]于2007-11-20 6:23:54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