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刑满释放。

在那个阳光摇曳着妩媚味道的上午，吴清终于在这三年来第一次呼吸了这自由的气息。灿烂的光离子肆无忌惮地冲击着吴清身上各个沉睡了许久的器官，身子在清风中颤抖，而后猛地苏醒，竟一时无法适应这变得陌生的世界了。

吴清在获得自由的时候，面对这个城市，竟迷失在这车水马龙之中了。他目光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熟悉而陌生，忽近忽远。这个时候的吴清才想到，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家。

吴清在一座电话厅前拔通了一位狱友的电话。狱友比他早出来。他出来时，吴清还得继续蹲上半年，他对吴清说：“你什么时候出来了，可一定要记得找我。”两人在酒桌上感叹万千，一同回忆狱中生活，时而黯然神伤，时而眉飞色舞。患难兄弟关系铁，他们当属此列吧。

手里拿着从狱友那借来的几百块钱，吴清回到了乡下。乡下有他的儿子吴小莫。十四岁的吴小莫在乡下念初中，和爷爷奶奶住一起。他的母亲在三年前吴清入狱后的第十八天把一张离婚协议书放在了吴清的面前，吴清用铐着手铐的手签下了颤抖的名字，从此后再无见过她。吴小莫不知道父亲怎么了，不知道父母怎么了，像一个天真得有点傻的孩子。但爷爷奶奶脸上那隐隐约约的不安让他变得安静，静得让他的那个年龄变得恐怖。吴小莫就一直这么安静着，像飘在夜空中的雪花，就算落下来，也无声无息。

吴清把吴小莫带回了城里。吴清不喜欢乡下，乡下让他呼吸困难。他宁愿回到城里一无所有，也不愿在乡下守着一亩三分地。城市，让他的梦可以自由穿梭，尽管经常撞得头破血流。

回到城里，吴清又向狱友借了一些钱，用这些钱租了一间房子，然后边找工作边联系吴小莫的学校，然后办理入学手续。因为来自乡下，吴清给校长带来一笔可观的灰色收入，校长才勉强让吴小莫入学，并警告说要是吴小莫犯错，立马开除。

吴小莫默默地接受着父亲为他安排的陌生生活。城市的色彩让他眼光有些游离，尽管三年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城市里。

因为吴清的三年污点，让他找工作陷入困境。每次他都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老板，以为凭自己的诚实可以博得老板的信任。然而，他错了。当他意识到这个愚蠢的行为时，第二天就找到了工作。

吴清所在的那个小区，有许多租房户，所以人员相当复杂，三教九流，无所不有。那天小区里发生了盗窃案，好几户人家遭殃。只是都没有太大的损失，所以报了案警察也是立行公事地做了笔录，然后叫回去等消息。这个消息最大的消息可能就是永无消息。大家都以为报了案应该以后不会再出事了，谁知，在此后的十几天里，小区连续发生数起盗窃案，甚至连吴清这个破家也被光顾了。只因了“贼不走空”这个盗窃行业的规则，吴清家也被盗了一条刚买回来的毛巾。顿时，整个小区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案情大了，片警才重视起来，开始调查。可是，在调查期间，小区里盗窃案依旧连接不断地发生，居民们天天张口就骂这该死的小偷，但在骂的同时，谁都听得出也把片警一块儿给捎上了。因为案情越来越大，上头也怪罪下来了，片警上下两头受气，满肚子的气把人都给憋疯了。后来片警调查出来的结果是内贼所为。他们打包票说是住在小区里的居民犯的案，可就是捉不住是谁。

当案件无法再进攻的时候，片警们只好转攻为守。为了守好这片区域，他们特组织了一批智囊团连夜策划方案，方案主要内容就是让一切有前科的人远离本片区，不要在本片区里租房子，如果实在要在本片区居住的，皆要到派出所做详细的登记，扣下相关证件，并做到一天24小时不论刮风下雨都要随传随到，否则，立即逐出本片区。

此方案一经公布，得到众清白人士的一致叫好，认为只要此方案一经推广，定能净化小区，还居民们卫生、安全的生活环境。于是，此方案正式实施。

吴清做不到24小时随传随到，他至少还要上班，上班哪能说走就走？于是，当片警出现在他家门口，并查清他的底细后，第二天他就带着吴小莫去了另一个区租房子。当吴小莫问吴清为什么要躲着警察叔叔时，吴清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无奈地笑了，眼神迷离。

吴小莫问：“爸爸，警察叔叔不是专门捉坏人的吗？他们为什么要赶我们走？我们是好人吗？”

吴清父子俩在另一个片区生活了几个月，平静地生活还是被人扔进了石头，波光荡漾。

那个方案在片区里实施后，效果显著，得到了上级及众多民众的认可支持，认为完全可以把此方案继续推广，在全城实施。

这样，吴清便无处可逃了。像被一路追杀的羔羊，最后只能束手就擒。

他的身份证被扣押在派出所，并留下手机号码，向片警保证随时等待着人民警察的传唤。就这样，吴清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开始了前无古人不知有无后来者的生活方式，浪漫得苦涩。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吴清被传了五次，两次在半夜，三次在上班时间，都是问一些在吴清认为超级无聊的问题，比如你刚刚在做什么？最近常去哪些地方等等，把吴清折磨得差点没了人样。老板见他动不动就神神秘秘地请假，气得大叫要是再这样下去就开除他，吓得吴清夜里恶梦不断。

那次几个警察亲自上吴清公司拜访他时，把吴清吓了一跳，把所有员工吓了一跳，把老板吓了一大跳。当吴清坐上警车，回头望公司的时候，看见老板在公司门口夸张地挥舞着他的爪子，在空中划着愤怒的弧线，把空气劈得噼啪作响，吓得别的员工睁着一双无辜而慌恐的眼睛。

那次吴清被传去问他昨天晚上去了哪里，有人指证他昨天晚上出现在某商场的案发现场。待那个证人出来看见吴清真人时才说他认错了相片上的人。

吴清重新回到公司后，被告之老板开除他了。

吴小莫在家里,在昏黄的灯光下,总是睁着一双亮得有些失真的眼睛盯着吴清。他问因失业而更加落寞的吴清，说：“学校马上要交买校服的钱了，你还有钱给我没？”

吴清重重地倒在床上，说：“明天去找工作，我有了工作，你就有钱交了。”

吴小莫道：“明天开始工作，也得一个月后才发工资啊，可我的钱马上要交了！”

吴清苦笑着，说：“我想办法。”

吴小莫以插班生的身份出现在那所学校后，便注定了他卑微的地位。随后，当同学们知道他父亲坐过监狱后，他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似乎他也有前科。于是，当那次班里同学东西被偷后，全班同学甚至连老师都把眼光齐唰唰射向他。吴小莫在脸红的同时，只冷冷地说一句：“不是我偷的！”

吴清的那位狱友在一年后的某天再次入狱，罪名是故意伤害罪。狱友是因为受不了派出所没完没了的传唤，而在一次酒后当警察又传唤他时，他从家里提了一根铁棍，进了派出所，张牙舞爪地伤了几名警察。当然，最后伤的最重的却是他，但这并不妨碍他被判故意伤害罪而二进监狱。

之前，他曾到过吴清家，两人边喝酒边诉说着各自的不同与相同的不幸，然后抱头痛哭。那个时候，吴小莫站在门外默默地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寂静得让人后背发寒。也是那个时候，学校里的同学都管他叫“小偷”了，可他对此“荣誉”似乎毫不在意。

吴清终因长久的失业而导致口袋里身无分文。那个时候，他已下定决心不再找工作了，决定重操旧业，自己当老板。可想而知，他只工作几天，便失手了，被主人当场逮住，最终又被判盗窃罪，花开二度，再次和那位狱友在狱里会师。

在狱中相遇时，没有惊讶，似乎都能想到这样的结局，有的只是无限的沧桑。

吴清入狱没几天，吴小莫在狱外也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那天晚自习下课后，吴小莫折回教室拿书本。在他回到教室的时候，一位陌生的男生正从教室走出来，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吴小莫拦住他，问：“你干吗？”

那男生做贼心虚，拔腿想逃。吴小莫身手敏捷，在男生抬脚迈出第二步的时候截住了他。两个小男生就此厮打起来。不一会，围上几个同学，拉开二人，问怎么了？

这个时候，吴小莫班主任也来了。

吴小莫刚想说，哪知那个男生嘴快，恶人先告状，说：“他偷你们班的东西，被我撞见了，我想捉他，就打起来了。”

吴小莫气得直瞪白眼，大声反驳，说：“是你偷，被我发现的。”

男生又说：“就是你偷，谁不知道你是贼的儿子啊。”

此话一出，刚还分不出谁是谁非的众人立马把质疑投向了吴小莫。吴小莫的小脸被众人的眼光射得鲜血直流，满脸通红。

在班主任办公室，吴小莫居然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支钢笔，而这些钢笔并不是他的。经第二天同学确认，就是几位丢失东西同学的。人证物证俱在，吴小莫有口难辩。其实那几支钢笔是他和那位同学厮打时人家偷偷塞他口袋里的。

吴小莫背上了记大过的处分。这回他没有像以前一样还会垂死挣扎，跟别人说自己是冤枉的。他寂静地接受了这一切，静得让人不安。

悲剧的发生是在一个阳光温柔的早晨。然而在温柔的包裹下，吴小莫手里握着一把坚硬的水果刀，在他举刀突然向那位同学心脏刺去的时候，刀片上倒映了那位同学惊恐的目光，在他的身体被刺破的瞬间他的目光也刺破了这温柔的太阳，他看见太阳的躯体是如此的鲜红，热辣辣的鲜红。同时，他的惨叫声也划破了吴小莫长久以来的寂静，就像那长长的洞穴，他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那一点光，并且像波纹般不断扩大，终于，他看到了久违的光明，心里的一切都豁然了。

那位同学死了。吴小莫也入狱了，被判了十几年。对于这个结果，倒让吴小莫有些惊讶。当记者问他为什么时，他的话让记者感到一颗心像丢失在了哪个黑暗冰冷的夜里。

“我想一直呆在里面，我不想像我爸和那个叔叔一样，出来了，谁都可以看不起，谁都可以欺负，还照样没有自由。听爸爸说里面有吃有喝的，所以我想如果我有一天进去了，就永远不再出来了。从爸爸嘴里我知道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想永远在里面呆着，要么把人打死，要么打伤很多很多人，所以我心里一直这么想，以后谁要是欺负我，要不我就忍着，如果把我逼急了，我就干脆杀了他。我不想像我爸那么窝囊。现在，我只判了十几年，我很失望，我不知道以后我出去以后会不会像我爸一样那么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