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走进圣人孔子所说的“不惑”之年,眼光就越发呆直了,神经也变得愈来愈麻木,思维开始迟钝,尽管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但总觉得这天底下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自然而然的,一切可能的存在仿佛都是天经地义的。于是不再牢骚,不再抱怨,并且坚信于亲情以外的世界不会再有也不可能还有所谓“感动”这种事了,除非千年等上一回后,——奇迹中出现奇迹。
但这回亲身经历的事情,却给了我一记重拳,一记响亮的耳光,原来这人世间还是有真情,有真感动的!
盆地一到秋末冬初,就难得看见阳光,差不多天天都是雾气陪伴着我们。又因为今年雨水特别多,天气就显得格外地冷漠、寂寥。加之前几天单位讨论晋升中职的条款,唯独对我一个人极其有利的“校龄”遭受了一次强*。我一时心烦意乱,以至于心灰意冷,颇有些看透了世人真面目之后的那种历经百年沧桑之感。仰仗好些同事的支持,他们抑或是同情,抑或是怜悯,终究将“校龄”这一款保留下来,今年学校唯一名额最终落到了我的门下,但饱尝了做小人物的尴尬、屈辱的滋味,这其中局外人是根本无从体验的。
课堂当然是找不着感觉,也毫无乐趣可言,我只不过是在例行公事一般。但不知为什么,在教学鲁迅先生的《阿长与<山海经>》时,感情怎么一下子又是百分之一百的投入,也许是多年练就一种习惯罢了。尤其是在指点学生阅读长妈妈给小鲁迅买来“三哼经(山海经)”时竟敢还激动了一回。
更叫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是发生在课后,当我抱起教本匆匆回办公室时,不料学生华富追上了我,递给我一本新书:《张晓风经典作品》,并说:“这是最正版的正宗的张晓风!”我大感意外,灵魂上可以说是经历了一次强烈地震憾。早在几周前,这个华富就喊着我说:“老师,我给你把张晓风的书送来,不过要在两周后!”
我当初听之任之,以为是说着玩的,也没抱多少希望!的的确确,实实在在,现在真张晓风书就在我手中,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欣喜若狂呢?我也不禁地从心底从灵魂深处,像儿时的鲁迅发出呐喊:“华富同学,你的确也有伟大的神力!”
那是去年秋天,开始上新一届2009级3班的语文课,为了鼓励学生多读书,读好书,对语文学科发生兴趣,我在课堂上特别提到自己关于读书的故事。
在暑假的日子里,我去川师大接受培训,主讲的据说都是专家和教授。我因为是第一回走进大学校门,而且正赶上这个学校的学生没散学,于是颇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大学的生活于我是那么新鲜、刺激,我诧异、惊叹:青春、亮丽、热烈、浮躁!我想把这大学里的美好而又有价值东西都装进脑袋里带走,我真是想得太天真和美好了,原来生活中大部分事都不能如愿以偿。
因为熟识的人少之又少,而学校里的生活节奏、方式又与我的身份格格不入,于是课余饭后,除了绕足球场走圈子外,就老爱跑到学校书店里去读书。店内古典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图书多如牛毛,而每天的看客却很少,对于我是一个免费读书好去处。有时是坐着读书,然而更多的时候是站着读书。因为我是看热闹的,又不掏钱,坐着享受免费觉得有些脸红,天底下尽管有这等好事情,我还是觉得站着看书比较踏实,能够心安理得一些。
其时我读得最认真最投入的一本书是《张晓风经典作品》。这本书我不仅重头到尾地读完,还翻来覆去地温习了几篇杰作:《到山中去》、《魔季》、《我有》、《癫者》等。
我甚至于记住了其中一些经典句子:“我的财产放置在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远远的在青天之上”、“我的父亲极其富有,全世界在他权下,我是他的孩子——我掌管平原山野”、“爱默生说,大自然是一件从来没有被描写过的事物”、“春天我们该到另一所学校去念书的,去念一册册的山,一行行的水”、“幸福的人不能因不幸的事变成不幸福,不幸福的人不能因幸运的事变成幸福”、“所有的孩子都不属于他们的父母——他们只属于他们的命运”,这最末一句话简直道出了所谓血浓于水的罩在亲情面纱下最残酷的最真实的一个本质:养孩子是尽义务。总之,这是一个最聪明的女人用自己的才情、见识写就的一本最智慧的书:精致、大气,充满力量。一本散文对我有如此巨大的魔力,张晓风还算是第一个。
我想起当初自己是如何爱上张晓风文章的,也许还得感谢语文教材上选取的有这位台湾女奇人的几篇文章:《行道树》、《敬畏生命》、《不朽的失眠》。张晓风的书,我爱不释手,简直是到了疯狂的地步。我于是想到了买下这本书,可当我下决心时,书却不翼而飞,大概是被人买走了。面对着书架留下我无数指纹的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一角,我怅惘良久,懊恼不已。大概是激动之下,以为这本书就永远属于我的专利,而忘掉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而又是文钱不施的“文明窃取者”。就像麦哲伦首次做了环球航行,由于参与当地纷争,遭遇了杀害而留下千古遗恨,我有几天没去书店凑合了。
没了张晓风的日子,我在书店里读书的激情早已荡然无存,虽说以后七八天我依旧去书店,依旧可以继续享受免费读书,可的确是有些“心不在焉”了,直到“抱恨终身”地离开了这所我人生的第一座大学。
沮丧地回到家中,休整了几天,恢复了元气。我开始上网搜索张晓风的文章,网上书中大部分篇目都可以读到,唯独找不到我曾经用心灵阅读过的《到山中去》、《癫者》等。
记得在课堂上,我说起自己的读书遗憾时样子还颇为真切:我是否添油加醋,是否声情并茂地大肆渲染了其中细节,已经记不清楚了。我是一个迟钝的愚蠢的幻想家,然而就在那天,学生华富就把我的故事读懂了,而且竟然记忆得这么深刻,这么顽强,以至于今日给予了我一个莫大的惊喜。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这孩子选取交书的时刻,竟安排得这么巧妙,莫非是巧夺天工,或者说像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创造的小说情节中也没有这么最经典的镜头?
我想:自己何德何能,叫一个农家孩子赐给了我这份生活中无与伦比的快乐。华富,看上去他大约十三、四岁,个子比较矮小,生着一张可爱的方脸,有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我平常是很少偏爱过哪个学生的,就是这华富,我也没有另眼相看过。再说尽管他学习优秀,又不爱举手回答问题,我就并没有给与更多关照。只记得进中学第一回作文,他写到自己名字的来由时,说父母希望中华富强,就给儿子取了“华富”,我在班上也只是淡淡鼓励过,“有志者事竟成!”并且借过他的书《悲情小说》达十多个月之久,差点成了刘备借荆州,若非女儿提醒我。我的这点过失他不但不计较,还又一次给我主动送书,演绎了我灰暗人生中一段弥足珍贵精彩情节。
这个糟糕的秋天,我收获了一笔比书本身更有价值的财富:平凡的人生中仍旧是有诗,有戏剧的;而和谐、默契、美妙的有着创意生活,需要我们用心灵用行动去营造和构建,而非是所谓貌视看破尘世、高深莫测,实则是自作聪明,哀怨嗟叹呢!
-全文完-
▷ 进入山中来客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