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时兴家不仅是一个村的，还是一个村民小组的。时兴是我的老同学，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个班。从小学到初中，我的成绩一直是班里的前三名，而时兴一直是班里的后三名。考高中时，时兴没考上，他爹本想让他在家种“大棚”，可时兴哭闹着还要上学。没办法，他爹只好求亲戚、告朋友，东拼西凑给学校出了5000元的赞助费，才把时兴送进了高中的校门。时兴他爹不止一次对我爹说，看看你家福运，多争气。我爹说，光会念几本书有啥用？可我知道，爹虽然那样说，可心里头美着哩。在高中时，时兴还是和我一个班，我还是班里的前三名，他已经是班里的最后一名。过去曾当过兵的班主任邱老师，常常背地里叫时兴“副班长”。临毕业那年我才知道，部队列队时，副班长总是站在一个班的最后边。由此，我对邱老师的厌恶又加深了几分。

高考时，我考进了省里的重点大学学中文，时兴进了一所民办专科，也是学中文的。好在他爹那几年种“大棚”挣了些钱。要不，时兴上学的事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在我毕业的头一年，时兴已经专科毕业。他爹找门路托人情，把时兴弄进了乡政府当了秘书。那年春节放假，时兴爹到我家串门，面露喜色地对我爹说，这几年种“大棚”挣的几个钱，虽说都打了水漂，可总算把孩儿们送到了正经地方。我爹说，你的投资已经有了回报，俺家福运的事还不知道是啥样哩。时兴他爹说，这你可不用担心，萝卜大了切菜多，福运上的是本科，还愁没地方去？说不定还要去个好地方，上县城，进市区，哪地方不是人干的。

还真让时兴他爹说着了，半年后我大学毕业，还真的进了市区，到市政府当了秘书。

我在秘书的岗位上一干就是十几年。十几年间，我把秘书这项工作弄得轻车熟路，成了全市小有名气的笔杆子，还常常被请到县上，去给县里乡里的小笔杆子们上课。在职务上，我虽然提了副科级又提了科级，但还是秘书一个。可时兴却在这十几年间，由乡秘书到乡副书记再到县办公室主任再到县委副书记再到县委书记，一个月前当了副市长，成了我的上司。

时兴当了副市长的半个月后，打电话让我去他那儿。我实在不想去，但还是去了。

十几年来，我伺候过几十位领导。那些比我年岁大的自然不必说了，那些比我和年轻领导，我也认为他们是年轻有为。我对时兴可是知根知底，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高中分别时段。

比起时兴来，我算是混成了一只“破罐”。一进门我就说：市长找我有啥事？

时兴没接我的招，只笑着说：你先坐，先坐。他让倒茶的通讯员出去后，才对着我说，你是吃了多少秦椒，来这里放屁刺激我来了。我们老家都把辣椒叫秦椒，时兴说了一口家乡土话。时兴说，我找你还非得有事？没事就不能找老同学扯扯？

我说，那扯吧。一副“破罐”口气。

时兴说：我就知道，你是一肚皮牢骚。

我不搭他的话，眼睛也不看他。

时兴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不服气我一肚青菜屎，是吧？我承认，你书念得好，学问多。可光多有啥用？你说哪地方的面食做得最好，山西。就因为山西麦子种得少，那地方的面食才做得好。古话就有河南不炼铁，山西不种麦。当然，这并不是说我的学问比你少，就比你用得好。关键是不能迂腐了。别人搞学问是把学问当成一把开锁的钥匙，当成一块敲门的砖头，当成了一架梯子，你却把它当成了一间房、一张床，干脆在房里过起了日子，在床上睡起了大觉。别人对学问像小姐招呼嫖客，逢场作戏，你却实实在在嫁给了人家。

真是世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由于我打心眼里看不起时兴这位“副班长”，所以虽是同学又是同乡，十多年间还没有长谈过。没想到时兴能如此口若悬河，有如此宏论。我对时兴对待学问的观点虽不能苟同，但他的话的确中了我的要害。我并不是非要谋个一官半职，但时兴的确说准了我成为“破罐”的原因。我不由把脸转向了他。

时兴问我：《三国演义》你读过几遍？

我说读过有三四遍吧。

时兴说：我完完整整的就读了一遍。可里边的一个章节我看了有一百遍还多。

我不由地和他搭起了话：哪个章节对你那么有兴趣？

时兴说：第六十九回，卜周易管辂知机，讨汉贼五臣死节。那其中有一段管辂教赵颜禳灾求寿的故事写得尤其精彩。其精华就在其中八个字：既受其私，必须怜之。接下去，时兴给我滔滔不绝讲了半天，有的段落竟能背诵下来。当然，那是我后来回去看了书才知道的。尽管我的确对《三国演义》读过三四遍，但当时我在听时兴讲书时还是一头雾水，甚至怀疑《三国演义》里是不是有这样的句子。我敢说，近说易中天，远说苏文茂，甚至毛宗岗，对这一段都没有我的这位老同学时兴理解的透彻。时兴一席话，胜过我读十年书。我知道了什么叫食古不化，什么叫活学活用。由此我知道了我和这位老同学的差距。一句话，我对时兴的的确确的服了。

那年春节，我打电话让父母来市里过。父母说什么也不来。我只好领着老婆孩子回去。

我故意天落黑了才赶到家，不巧时兴他爹正好在我们家。时兴他爹见我进门，大声喊：你家的师爷回来了。

对于时兴爹这句话，爹和我都无法对答。停了一下，爹才对时兴他爹说：看看你家时兴混的。

时兴他爹说：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有啥用？

听时兴他爹这样说话，我咋觉着耳熟，这不是十几年前时兴他爹来我家串门，爹说的话吗？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弄不清是什么味道。（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