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终于去了,带着对人世的千般不舍,万般依恋,闭上了她美丽的眼睛。
表弟给我打电话。电话里传来他沙哑的哭声,我立即明白了一切。
追悼会就在舅妈去世后的第三天举行。按照当地习俗,请来了专门从事殡葬礼仪的公司操办一应事务。
我们赶到时,舅妈已经静静地躺在了水晶冰棺里。她面色平和,就好像是累了、倦了、甜甜地睡着了一般。
舅舅瘦得厉害,头发全白了。
见到舅舅时我们哭了,但舅舅没有哭,他站起身来和我们一一握手,然后把我们让到里屋就坐。我们扶着舅舅,仍旧让他在舅妈的旁边坐下来,说:“舅舅您好好休息,就不用管我们了。”
灵堂设在舅舅家的堂屋里。堂屋非常逼仄,正中间停放着安放舅妈遗体的灵柩。灵柩的右边,围坐着一班吹鼓手,在不停地、卖力地吹打着送别的曲子,哀婉而凄迷。灵柩的左边,摆放着一张木制长条沙发,在我们到来之前,身体已经弱不禁风的老舅,就无精打采地斜躺在这张沙发上。舅舅很少说话,一般的客人来了,也只顾到舅妈的灵前磕头,却并不惊动身心俱疲的舅舅——他实在太累了,需要休息。但他却无法真正地得到休息,他倦缩在沙发里,眼睛无力地、久久地朝着一旁躺着的舅妈出神。
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客人或乡邻,场面显得杂乱无章。我们见过舅舅后,又分别和表弟、表妹、亲戚以及其它熟识的人打过招呼,就另外找地方休息去了。
舅舅不需要我们陪,虽然周围环境是如此的喧嚣与嘈杂,但他的脑子里却是十分地平静,平静得容不下有任何的人或事,来打扰他此时此刻的宁静。他这样静静地守在舅妈的身边,使他实实在在地觉得:舅妈不曾离他而去,她只是暂时睡着了而已
……
那一年,大红花轿抬着年轻美丽的舅妈,也是在如此热闹喧哗的人群的簇拥下,抬进了舅舅的洞房。从此,舅舅、舅妈夫妻同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辛苦苦地打理着这个家。稍有积蓄,他们就拆掉了原来窄小的平房,在本村率先建起了两层红砖结构的小楼房。后来孩子们长大都远走高飞了,从此老夫老妻携手相依。没有了繁重的农活需要做,没有了养儿育女的沉重负担,他们只需种几块小菜,弄好自己的吃穿就足够了。劳累了一辈子,也该是他们享福的时候了……
两年前,舅妈开始了一阵一阵地出现下腹部像是针扎一样的疼痛。但是舅妈的忍耐力极强,待疼痛缓过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跟人提起,更不去找医生看,就这样一直耗着。两口子相濡以沫,舅舅对舅妈的病,也并不是毫无察觉,但舅妈总是不以为然。她说:“没事呢!也许是胃痛,挺一下就过去了。”舅舅看到她饭也能吃,事也能做,也就依了她,丝毫没有考虑到可能的严重后果。
直到今年春节过后,舅妈的病情渐渐加重,发作也更加频繁了,才在表弟的强迫下,去当地医院做了个检查。检查结果把舅舅一家给惊呆了:子[gong]癌晚期!医生交待表弟说:“不需要治疗了,任何治疗都没有了意义了。”就这样,舅妈又回到了家里。
舅妈并不知情,回家后还不停地抱怨儿子乱用了好多钱!
表弟打电话给我。我帮他在省城一家医院找到我的大学同学,她是一个有名的妇科专家。我同学给舅妈做了个全面细致的诊断,结果仍然是那么的无奈。
我同学是个特别善于做病人思想工作的好医生。她说:“啊!您的妇科炎症好厉害呢!怎么才来?”她接着说:“正好,我是专门研究这个的,给您开点药吧!贵就是有蛮贵,但效果很好!”然后提笔很“认真”地给舅妈开了一些药物,并特别交待说,这些药物如何如何,要怎么怎么服用等等,交待得非常详细,骗得我舅妈信以为真。
舅妈回去后严格按照专家的意思服药,病情竟一天天好起来!原来吃饭都感觉无力的她,竟然可以下地自由走动了。表弟非常高兴,又打电话问我:“会不会是误诊?”
我虽然知道误诊的可能性很小,但一时也不好怎么回答他,就说:“那么,再来复诊一下吧。”
复诊的结果并没有意外,表弟带着舅妈再一次回到家里。良好的状态维持不到一个月,病情就急转直下。我们去乡下看她,只见她面黄肌瘦,完全没有了她年轻时的风韵。她勉强从床上坐了起来,和我们打招呼,我们跟她很轻松地开着玩笑。她虽然精神萎靡,但脸上亲切地泛着笑意,完全是个很宽心、很开朗的样子。她把我们对她的美好祝福都一一收下,并一再地表示感谢,说这是小病,不值得这样耽误我们跑一趟。丝毫没有半点行将就木的沮丧情绪。
其实,以舅妈如此聪明的一个女人,根本早就知道了她患的是不治之症!只是,医生不说,家人隐瞒,她也就不便多问。相互之间就这样一直善意地欺骗着,家里仍然保持着跟平常一样温馨和谐的气氛。这样平静地看着亲人们脸上挂着笑意,嘴里表达着关爱,也许在舅妈看来,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舅妈至死也没有再问起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也没有向舅舅、表弟、表妹及其它亲人交待什么话。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刚刚吃过一点稀饭后不久,舅妈对舅舅说:“我想休息一下,我累了,你忙你的去吧。”舅舅信以为真,待片刻之后再回来时,舅妈就这样永远地睡着了,面色平静得如同进入了梦乡一般。
……
晚饭开了十几桌,都是自家的亲戚、朋友及乡邻们,还有帮忙的师傅、乐队、戏班等。饭后门前搭起了戏台。根据乡村习俗,家里老了人,操办得越热闹越是好。所以一般的丧事,都有请戏班唱戏的。灯光、音响调试完毕,鼓乐声一响,就吸引了很多的人们搬着凳子到台前就坐,等待着大戏的开张。
唱戏的是一家民间组合班子。据说这个班子,在当地还颇有名声。随着音乐强烈的节奏响起,男女歌手次第登场亮相。节目有花鼓戏、流行歌、小品等,内容与追悼会的气氛毫不相干,主人家从来不会干涉,只要热闹就行。节目内容五花八门,有的甚至还有些低级庸俗,但却都是村民们喜闻乐见的。台上的表演不时逗得观看的人们哈哈大笑。置身其中,让我们暂时忘记了今天是给舅妈送行的日子。
节目告一段落,就是观众的自选节目时间。在这个时间里,如果有哪个观众愿意,他也可以登台表演。主持人在台上吆喝了半天,没有人上台。这时我弟弟从我身边站起,快步跃上舞台,从主持人手里接过麦克风,微微向主持人及台下观众致意,然后又深深地向前鞠了一个躬,说道:“献上一曲《母亲》,为亲爱的舅妈送行,祝舅妈一路走好!”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
你雨中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打,
你爱吃的三鲜虾有人给你包,
你委屈的泪花有人给你擦。
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
这个人给了我生命,给我一个家。
啊!不管你走多远,无论你在干啥。
到什么时候也离不开,咱的妈!
你身在他乡住有人在牵挂,
你回到家里边有人沏热茶,
你躺在病床上有人掉眼泪,
你露出笑容时有人乐开花。
……”
唱着唱着,两行热泪从他的眼角悄悄滑落。弟弟表情悲怆,随着悠扬的旋律引吭高歌,他唱得忘情、唱得泪水滂沱,有好几次声音几近梗咽,最后竟然泣不成声!音乐还在激越地响着,台下的人们全都噙着泪花,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只见弟弟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昂起头,接着饱含深情地唱道:
“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
这个人给了我生命,给我一个家。
啊!不管你多富有,无论你官多大,
到什么时候也离不开,咱的妈……”
一曲唱毕,全场寂然。老人们、女人们忙着用衣袖抹眼泪,我们也禁不住热泪长流!
看完戏,正好是晚十点,追悼会正式开始。舅妈灵前黑压压地跪着表弟、表妹等一干孝子贤孙。由主祭唱祭文。主祭带着哭腔的唱诵,不时引起灵前的一片抽泣。
而此时舅舅仍旧双目无神地窝在灵柩一侧的沙发上,仿佛整个事件与他无关一般,任由他人将他的现实世界随意地摆布而无动于衷。
我注意到,在灵柩的旁边,在墙壁的一角,与舅舅以同样的神态倦缩着的,还有一只大黑狗,这只大黑狗跟随我舅妈多年。一开始我并未曾留意到它的存在,直到弟弟跟我说:“这只狗已经有三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了,就这样一直默默地守在这儿。”
到这时,我的心才猛然为之一震:“多么忠诚的朋友啊!”
只见它将身子弯成一个半月的形状,脑袋耷拉着搁在它的前腿上,双目无神地半闭着,一任穿流不息的人们从它的身边经过。他静静地守在这里,一动也不曾动过,半步也不曾离开过。
看着灵魂已经远逝了的舅妈,看看守在舅妈身边的舅舅及忠实的大黑狗,一时之间我思绪万千:“是啊,为什么要离开呢?就这样默默地守着最好!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半步也不要离开,就这样守着,守着……直到明天,黄土将舅妈深深地埋葬,到那时,他们就真的永远地失去她了!为什么要离开半步呢?”
一直这样想着,再看见舅舅疲惫不堪的样子,虽然心酸得直掉眼泪,但再也没有了要把舅舅劝到床上去睡一会儿的想法了。
祭文唱毕,又由主祭带着我们一干亲人围着舅妈的遗体,曲曲折折地转着圈儿。一边转,一边听他口里唱道: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置身于此情此境,我心里杂念皆无,眼前一片空朦,耳里一片寂静,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吟唱:“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
再见了舅妈!祝您一路走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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