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老屋,水井,桉树(回乡系列文十二)秋粼

发表于-2007年11月18日 中午2:10评论-0条

老屋,水井,桉树

(回乡系列文十二)

从石头河回来,喝了杯开水便与侄女飘去看老屋水井桉树。

走在泥泞不堪的地埂上心情无比的激动,二十年了,没有去看老屋旧址,虽然每年都要回来一两趟,因腿疾他事从没去看过。这次在回来前便对自己说不论腿有多痛,事有多忙都要去看看老屋,以及老屋身边的树竹,看看水井,水井边的桉树,与童年对话。

地里红缨飘飘的玉米,绿得让人心醉神迷。套种在玉米地里的大豆绿豆红薯,经两天两夜雨的润哺精神饱满容颜泛光。地埂下斜坡上的杂草灌木荆棘,比着长比着绿。斜坡下面的坪里,几只鸭子在找蜗牛蚂蚱,不时响起震天的欢呼声。坪东角有头长绳拴着的水牛在闭目反刍,嘴边挂着白沫。

立在二十五年前是青石院坝,现在是病殁三年大堂弟的水泥院坝里,一寸寸地看过大堂弟人去屋空破败不堪的土瓦房(大堂弟病殁一年后弟妹改嫁邻乡,只搬走了家具,房子没有拆),种着玉米豇豆的菜园,杂乱堆放的石头,歪歪斜斜的瘦竹,以及瘦竹边的桉树,住了四代人的老屋便出现在了眼前。

三间正房祖父祖母小姑妈住,二叔住了两间厢房,我家住了一间厢房一间抱厦。三间正房修于六十年代,是土墙瓦房;三间厢房是土木结构,修于解放前,下部分是土墙,上部分是用木条竹片稻草节麦子壳黄泥编糊。一间抱厦下部分是用不规则的石头麦壳黄泥稻草节砌成,上部分用竹片稻草节麦壳编糊。三个猪圈,都是用乱石黄泥麦壳稻草节砌的,竹子做檩条橼子,稻草做瓦;三个牛棚都是用六根碗粗的柏木做支架,横搭着竹子,盖着稻草高粱秆;猪圈牛棚两年换一次稻草高粱秆。

祖父祖母小姑妈住的三间正房是土墙房,盖的又是好瓦,冬天暖和夏天凉爽。二叔家住的两间厢房在中间,盖的也是好瓦,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一家人刮风不怕下雨不急打雷不惊。我家的厢房父母和小弟住,抱厦用竹片隔了一个小间我和大哥大姐住,剩下的做了厨房和杂物间。

从记事起便怕,怕打雷刮风下潲雨和霰雪。乱石麦壳黄泥稻草节编糊的墙经风吹雨淋有无数个拳头大的洞手指宽的缝,父亲懒惰母亲又忙没人糊,打雷刮风便抖个不停,下连风雨外面小屋里大,又加之抱厦地势低于院坝,一场雨过后,屋里的木盆成了船。在无数个大雨如注风声如吼的夜里,大哥大姐和我挤成一团抖如筛糠,闪电划过,大哥大姐脸上是可怕的神情。闷雷滚过房子喀喇直响摇摇欲坠,如注屋漏淋湿了被盖衣服,兄妹三个牙齿抖得“咯咯”地响,哭声被雷声风雨声吞沿。

泪滑下脸颊,滴在小柏木床下的地上,当年的害怕被岁月湮没,只留下苦涩的回忆。慢慢的走出玉米豇豆地,身后是一行渗水的脚印,那是当年我兄妹三个的眼泪么?

慢慢地在水泥坝子里走,想找到二叔杀龟鳖鱼时八兄妹围成的圆圈,可怎么也找不到,只找到大堂弟已殁的悲痛;走到瘦竹下面,想找到祖母给我们七兄妹(祖母离世前小堂弟还没出生)讲鬼故事时眉飞色舞夸张的样子,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只找到祖母病逝三十二年的怀念;去豇豆架下找母亲在月辉下唱童谣八兄妹围坐倾听时的情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只找到物是人非天各一方的伤感;走到石堆前,想找到犁了15年地的老水牛,老水牛眼里是慈祥温暖的目光,以及老水牛那被小手扎成辫子的尾巴,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只找到老水牛被父亲叔伯们抬走,无神的大眼睛看着捂着脸哭泣的小女孩时的那一幕。泪无声地流下脸颊,流不走深深的怀念,流不尽无尽的感伤。

走上大堂弟满是老鼠洞的土街,我看见了立眉,高鼻,瘦颊,尖下巴,穿着蓝布长衣服,系着黑围裙,穿圆口布鞋的祖母坐在门槛上吃着映着房子人儿的麦瓣饭,声音很响。个子高大肤色白净,一身黑衣裤黑布鞋的祖父蹲在灶前抽着旱烟,烟火忽明忽暗,他的脸也忽明忽暗,像电影画面中的老人。穿蓝花衣服灰布裤子黑方品布鞋的小姑妈,双颊艳若桃花眉眼含羞地绣着花,一只喜鹊在梅枝上歌唱。

给飘讲了老屋的布局和结构便去看水井,走过大堂弟挖的排水沟,恍然中,人多高的土梁上祖父为挡北风种的两排柏树在看着我微笑。挺拔的柏树结满了指头大的柏籽果,旭日东升挂在绿针上的露珠闪着七彩的光。树下,一个小女孩在用竹片刮树脂,每刮下一粒来,小女孩便露齿一笑,嘴角边的小黑痣欢快地跳着,晚上有灯做作业了。

走过当年的菜园,热泪盈眶。

水井,我来看你了,一别二十年你好吗?在这二十年里没有我清晨傍晚用细碎的脚步声向你问好,没有我在你的身边唱着歌浆洗衣服蔬菜,没有我爬在井沿上挤眉弄眼大喊大叫,你一定很孤独很寂寞罢!

扑上前,泪珠纷纷。伴在梦里的水井不见了,只有杂草荆棘乱藤。映着蓝天白云飞鸟的水井呢,到哪去了?是去找当年一日三次用脸盆打破她沉思静默的小女孩了么?是去找浆洗着衣服蔬菜唱着歌儿的小女孩了么?是去找临水描眉抹唇的小女孩了么?还是为那个被父亲拉出校门后日夜以泪洗面的小女孩伤心难过忧郁而逝?或是思念历尽坎坷饱经风雨的小女孩流干了眼泪?

水井,我回来了,回来看你恬淡宁静的面容,看你醉人心神的微笑,听你旷远深幽的咳嗽,听你轻拍石壁的啪啪声。水井,你知道吗?这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着你,想你冬天清晨吐出的轻烟,想你盛夏秋伏的清凉,想你洗我头发时的惬意,想你抚摸我全身时的温柔。水井,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呢,等我回来向你倾诉满腹的心事,向你讲诉我二十年经历的坎坷风雨,听我给你说我的见闻思悟拼搏求索。水井,这二十年里我悲伤痛苦绝望气馁彷徨犹豫失败成功时,你的微笑咳嗽轻烟温柔,是安慰是鼓励是勇气是信心是鲜花是掌声是阳光是雨露是朝霞是彩虹!水井,亲亲的水井呵。

立在当年光滑如玉的青石板处,恍然中,水井在看着我微笑。

“姑妈,八点了,要下雨了,回家吧。”飘摇着我的胳膊说。

擦去凉冷如冰的泪,走向三米处的桉树,我听见水井旷远深幽的咳嗽声。

走到高大挺拔的桉树下,泪水溢出了眼睛。

桉树,一别二十年你好么?在这二十年里,你可想念那个每天清晨敲着瓷盆向你问好的小女孩?桉树,你可还记得那个小女孩洗衣洗菜时唱的歌吗?桉树,你可还记得那个爬在井沿上挤眉弄眼大喊大叫的小女孩吗?桉树,你可还记得小女孩每天要端多少盆水吗?桉树,你可还记得小女孩下雨天在你面前的斜坡上要摔多少次跤吗?桉树,你可还记得小女孩在冰天雪地时往冻得通红的小手上哈气的样子吗?桉树,你可还记得小女孩每天要抚摸亲吻你多少次吗?

我抬头望,看着我长大的桉树在笑,片片绿叶如蝶翻飞,哗哗声如仙乐神曲。

桉树,我走的匆忙没修好相机,不能把你摄入镜框。明年暑假我一定拿了相机回来看你,你可一定要等着我,等我回来把你接回家,伴我走过余生。

桉树不语,我泪水成线。

我伸臂抱住桉树,泪水滴在她没脱落完的老皮上,我感到桉树在震颤。

这棵桉树有一百多岁了,是太爷爷往剑阁背肉在路上拔回来栽种的。有年夏天祖父想砍了做棺材,想起太爷爷临终时说不要砍,留着浆洗衣服蔬菜有荫可遮便放下了手中的斧头。一百年前细如竹筷的小树苗,现在已合抱不住了,笔直的躯干,滴翠的繁叶,看不出是经历了一百多年风雨浸袭的老树。

桉树,一百多年里你经历了数不清的世事沧桑,阅尽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看够了蝇营狗苟善善恶恶,听够了笑声哭声骂声,读懂了岁月读懂了风雨,更读懂了忍耐和坚强,因此你才经受住了风霜雨雪闪电闷雷的劈斫抽打。

抚摸着桉树老皮脱落处光滑如玉的皮肤,想起被二叔砍掉的柏树桉树,悲伤袭来。桉树还能在这儿立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说不定明天二叔就会剧倒她,就像剧倒土梁上那两排挡北风的柏树,院坝边的四棵桉树。以后我回来看老屋水井,不见她招手问好挥手说再见我该怎么办?她可是看着我长大的呵,没有了她,我的童年去哪里找?紧紧地抱住桉树,泪水滴进衣领里,像冰。

“姑妈,回家了,下雨了,天也要黑了。”飘又摇着我的胳膊说

取下一块桉树的老皮,把受惊的蚂蚁轻轻地抖在草丛里,紧紧地握在胸口。没带相机便捧了它回去放在书案上枕头边,伴我读书作文睡觉做梦。

再一次深深地拥抱亲吻桉树,泪在脸上狂奔急走。走上滑如溜冰的斜坡,回头向桉树挥手说:“桉树,我春节带相机回来看你,你可一定要等着我。”

桉树笑了,摇着胳膊说:“好。”

流着泪走到老屋边牛棚旧址后面,去拥抱亲吻三十年前听闻了我来到人世的第一声啼哭,听闻了我童年欢笑歌声的桉树,折一枝今春发的新枝拥在怀里,在沙沙的雨声中走上泥泞小路,回母亲炊烟袅袅饭香扑鼻的小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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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仙灵岛灵儿点评:

回忆是美的,故乡是温暖的,
文笔真挚感人,字里行间中,潺潺蔓延了家乡的思念,家乡的一草一木。
祝朋友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