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老爸这辈子啊，不免一声叹息。用一句话概括就是：经历简单，命运坎坷。

（一）

老爸1936年生人，落草于黄土高原一个普通农民的家庭。小小年纪经历了解放前的动荡，据说老爸的老爸捡过胡宗南队伍的弹壳，还用来敲了几把黄灿灿的铜勺；老爸还是十来岁少年的时候，在绵延不绝的大山中拦着一群羊，用凄婉的信天游传唱着寂寞和渴望；终于有机会背着干粮、赶着夜路走出大山去县城读书，却忍受着贫寒和饥饿倔强地与宿命抗争。命运的第一次转折出现在1959年——老爸考上大学了。那时考上大学真不容易，这一壮举奠定了我和我弟今后的生活基础，当然这是后话。

选择人生道路时老爸迷茫了，展现在放羊倌眼前的世界是那么精彩，精彩到老爸理解不了，而老爸的老爸老妈能够给他的只是一袋干粮。凭着那个年代对文学的狂热，老爸选择了中文系，目标直指光芒四射的作家。相信这个选择在当时是多么令人激动，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选择并不适合老爸。

其实在离开陕北老家之前，当时只有十八岁的老爸已经结婚了，那个十六岁的小媳妇就是我老妈。当老爸意气风发地到省城西安追求光明前途时，可能也没有想到会有长达十三年的分居生活。不用说，年轻的老妈守着活寡承受了多少相思之苦；老爸这边的情况更加复杂，校园里的花前月下衬托出老爸的形单影只，文学作品里荡气回肠的情感敏锐了相思的神经，可老爸没有动过杂念。这是老爸后来告诉我的，我坚决相信，因为这就是老爸的性格，耿直到简单。似乎应该说是人品，可老爸本性如此，不用刻意为之就可达到别人恪守道德的境界。

也正因如此，我说老爸选择文学是一个失误，是因为骨子里缺少文人的某种特质。虽然老爸这辈子没有写过一篇文学作品，却可以把工作总结和会议发言写得很漂亮；原以为老爸早已忘记了当初的作家梦，但当深受老爸影响的我执意要学中文时，学中文的老爸却极力反对。虽然这个决定改变了我的生活道路，但我可以感受到作家梦的破灭给老爸带来的内心隐痛。

（二）

老爸命运的第二次转折出现在1963年，老爸大学毕业留校工作，宣告脱离祖辈地里刨食、靠天吃饭的困苦生活，也算修成了正果。这在老爸的兄弟姐妹中绝无仅有，所以其后很多年老爸都是那个大家族的荣耀和指望。工作并不是当作家，而是在系里做一些琐碎的行政事务，老爸干得极其认真。老爸是个简单的人，一旦认定必须做某事就会尽力做好，不再去质疑做此事的意义。所以后来调老爸去人事处工作时，老爸非常抵触，却没想到可能行使的权力；而当老爸接受这个既成事实后，又将这份工作干到退休。在此期间，老妈的户口也于1972年从老家迁到了西郊的农村，终于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

现在的人们可能不理解户口在当时的重要性，把户口从高原迁到平原的难度绝不亚于农转非，老爸工作了将近十年才解决家属问题。老妈的户口安置在四十里外的一个村落，老妈带着我弟在农村过着挣工分的生活；因为是外来户，没有少受村里一些不厚道人家的欺负。我上小学后和老爸生活在大学校园里，周末骑车回家和老妈团聚。那几年可以说是老爸老妈的炼狱，为团聚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年幼的我坐在老爸的车梁上，听老爸讲着各种有趣的故事，心里却早已烙下了苦难的印记。

周末只有一天的时间，经常用来打猪草，因为缺少饲料老妈养的猪总是不够上交标准。老爸毕竟是读书人，骨子里的清高和尊严还是有的，所以老爸总是在远离村落的地方打满一架子车猪草后匆匆地拉回家。这也是对生活的妥协。老爸有时还会从城里弄一大铁桶废弃的油渣拉回来，四十多里的路啊，就那么弯着腰一步一步地量着走。在那样的时候，我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生活，什么是苦难。老爸是村里人眼里吃官饭的城里人，可在学校同事的眼里老爸就是一个受苦的农民。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六年左右，当听说陕南的一个小城可以解决家属的农转非问题时，一批和老爸有着相同境况的人便急不可待地聚集到那个可能给他们带来轻松生活的地方。

离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校园，对老爸来说绝对是痛苦的割舍；可是太多的苦难累积起来，使忍辱负重的骆驼最终倒在了一根稻草之下。后来的事实证明，只要能够再坚持半年，老妈的农转非就可以解决。也就是说，老爸人生中的第三次转折使我们失去了在大城市生活的机会。正如苦难已成为心中不可磨灭的印记，对大城市的向往也随着离开而愈加明晰。所以若干年后当我做出跳往更大的城市的决定时，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三）

老爸那批人为轻松的生活投奔到那个小城，却注定还是要经受磨难。当他们满怀憧憬地到达目的地时，迎接他们的是座落于半山腰上的几座荒芜的建筑。原来的学校刚刚撤离，一所新的高校准备筹建。百废待兴。“理发室”还是老爸用蘸着红油漆的毛笔亲自写在那块玻璃上的。现在，这所学校已发展成为有着两万多学生的综合性大学，而老爸那批人拿着还没有来得及涨上去的工资退休了。

不管怎么说，终于摆脱了沉重的体力劳动，新的工作环境又提供了施展拳脚的无限可能，那无疑是老爸人生的黄金时期。虽然作家梦宣告破灭，可老爸已经把人事工作做得非常娴熟，而且颇具形式美感。比如熟记政策条文，信手拈来可以随时为访客做出准确的解答；严格按照政策行使权力，心中坦坦荡荡，一清二白；不忘来点黑色幽默，在办公室里贴一张自编的顺口溜“受贿可耻，廉洁光荣；各人物品，自己带走”。人心自有一杆秤，虽然没办成事情的人记恨在心，可大多数人提起老爸至今还会说“是个好人啊”。

家里最重要的变化也出现在那段时间，我和我弟相继考上了大学。这个变化让一直没有摆脱经济窘迫的老爸深感压力，相信六十年代的人会理解我说的话。说到这里我必须承认，由于我的放纵给家里增加了不少压力。每次回家目睹老爸老妈克勤克俭的生活，我就发誓要节约每一个铜板；可回到校园就难以控制地用铜板换来形式各异的潇洒。这说明，虽然我见证了苦难但没有亲历苦难，培养吃苦的习惯是多么困难；而老爸那代人在几乎看不到希望的苦难中习惯了苦难，以至于有任何小小的幸福降临时，他们的第一反应首先是拒绝。

老爸其实有过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虽然离开了西安，可一些握有实权的故交总想把老爸再调回去。这在当时的人事制度下谈何容易！一个“曲线救国”的办法是：先把老爸调到陕北的一所大学当副校长，几年后再以这个职务调入西安就容易多了。我看到了重返大城市的希望，可这个消息却激发了老爸对家乡的深切思念。老爸激动地说，回去后准备好好干，为家乡做点贡献。我可以肯定地说，老爸没有衣锦还乡的意思，因为老爸根本没有享受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也不是虚伪，这种将个人命运和家乡联系在一起的使命感早已成为那代人的思维习惯。最终决定放弃这个机会，因为按照当时的分配政策我大学毕业很可能被分配到陕北，回到老爸当初的起点。至今也不知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但愿老爸回想此事时没有遗憾。

（四）

我前面说过，老爸选择文学是个错误，还体现在老爸几乎没有任何嗜好，除了种点花草。文人多少有点古怪或者偏执，老爸活得简单直白，所以必然缺乏对社会深入的洞察或独到的感悟。这不影响老爸做一个好人，但着实影响到了老爸的退休生活。忙碌一生的老爸突然清闲下来，那种心理落差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至少可以理解。惭愧的是，我那时忙于照顾年幼的女儿，没有能够细致地关切老爸的精神状态。

我和老妈建议老爸去打打太极，老爸总是不屑地说“浪费时间”。在老爸的观念里，时间只有用于工作或学习才不叫浪费。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老爸终于有时间享受生活了，可老爸却在无所事事的生活里找不到自我。我想这是时代的烙印，反观将享受作为人生要义的年轻人就会明白这一点。后来老爸找了一份返聘的工作，挣钱不多却十分投入，那种有着落的感觉让老爸心里塌实。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老爸的生活态度，只是手段过于残忍。

2000年左右，一辈子只做过阑尾切除手术的老爸住院了。病情严重是因为难以确定病情，但医生的各种检查直指令人色变的恶性肿瘤。面对这种情况，没有人可能坦然面对，那一定是老爸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我当时无法体会老爸的心理感受，只觉得造化弄人，新的生活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要结束，这将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直到两年前我因妇科肿瘤要做手术，半年时间里经历了万般复杂的心理变化，当出院那天塞车在烈日炎炎的马路上时，我竟然不合时宜地对生活生出由衷的感激之情。那一刻，我体察到了老爸曾经独自承受的一切，而且一定比我的感受更加刻骨铭心。

老天是公平的，虽然最终没有查出病因，可老爸至今仍健康地生活着。我想，这一定是老天眷顾老爸这个好人，同时又时时提醒老爸注意身体。从此，老爸心无旁骛地练起了太极，没想到还小有建树，成为社区上百人晨练的教练；还是地区老年太极拳协会的会员，前段时间代表地区去省里参加比赛并获得不错的名次，捧回一个代表荣誉的奖杯。我想，老爸一定又把锻炼这件事当革命工作去做了，为了大家的健康，为了学校的荣誉……总之，老爸那个年代的人做事都需要有意义，他们是不乏精神追求的一代人，但在这个物质社会里却总是那么不赶趟儿。

现在，我对人生有了一定的理解能力，写下这篇文字回顾老爸这辈子，衷心地说一句：“老爸一生平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