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的风度
时夜从金凤寺回来,一种感叹总是萦绕在脑海,心静的时候尤其强烈。不得不一吐为快!
童年时候,春天到金凤寺郊游是最盼望的节目,即使是那时生活物质贫乏,带两个馒头、咸菜、豆瓣酱,也感到神清气爽,意气风发;在寺院外的山坡上和同学疯跑,爬树,累了,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看着阳光投过密密匝匝的树叶,形成五颜六色的光环,不由得对天堂的极乐产生想象。还记得寺外那条清澈的小溪,那水,甜;春天的树青翠欲滴,绿;林中鸟儿婉转的歌唱,脆呀;袅袅炊烟中,一张张花猫似的小脸,笑得那么灿烂;生活的艰难就在这自然中化成了欢笑、跳跃。
春天的寺外,一拨又一拨的学生春游、野炊,一波又一波的欢笑,一浪又一浪的歌声,寺内,却永远是静静地、寂寂地,呦呦地,喧闹的凡尘似乎与西方的宁静就在这一墙之隔,互不影响,但是,又有丝丝屡屡的牵连。那时,最喜欢的是进寺去找九师傅,一个慈祥的比丘尼,去,寻一个借口,找口水喝,或者,叫着九师傅的法号,呆呆的仰着头,目不转睛看着师傅,师父微闭双目,嘴中颂吟佛语,偶尔敲一下木鱼,平和安静的表情,总是让我穿行佛堂的脚步停留,然后轻手轻脚的走到师傅身边,找一个蒲团坐下,心中充满了虔诚和纯净的感觉。每次,环顾着已经被“破四旧”和“造反有理”砸得破败的寺院,就在想师傅怎么耐住了一生的寂寞,守住了自己的信仰。和九师傅的缘分在童年的春游结下,久之,师傅也认得我这黄毛丫头。我开始问与师傅熟悉后,喜欢问一些问题,师傅总是细细的解答,从来不因为年龄的原因而不搭理,一次听完师傅讲解,我对师傅说:“人是应该找到一种安静,不管生活有多么苦,只要安静,就能感觉高兴”师傅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丫头,与佛有缘,一生平安。
师傅出身贫寒,俗名慧娴,年幼时,因为家境贫寒被卖作九岁童养媳。在婆家慧娴上山砍柴,下地种菜,伺候公婆和丈夫。慧娴的丈夫比她大十岁,小慧娴叫他哥哥,丈夫把慧娴看成自己的妹妹,据说哥哥很心疼慧娴,哪怕公婆有对慧娴丝毫不满的时候,丈夫总是护着慧娴。公婆说等慧娴到十五岁是,就让她夫妻圆房。慧娴那时心中充满了满足:能够吃饱,有人疼爱。慧娴盼望着十五岁早点到来,到时候,她就可以给哥哥做媳妇了。
四年的时光在劳作中流过,那一年,慧娴端午一过就要满十五,公婆已经开始给他们准备结婚的办事的东西。在青青的秧田里,哥哥赤脚薅着秧苗,慧娴提着竹篮和瓦罐来给哥哥送饭,慧娴远远的看见哥哥的声音,她张开嘴,一串山歌缭绕在空中:
阳雀叫唤桂桂阳。
哥哥薅秧种田忙。
停下锄头歇口气,
听妹来把山歌唱。
哥哥笑着直起腰,推推头上的草帽,唱起来:
小河涨水大河清,
半边清来半边浑。
哥哥薅秧妹送饭,
薅完秧苗回家转。
突然,山坡上传来激烈的枪声,一群国民党的士兵冲下山来,抓住慧娴,嬉皮笑脸的调戏起来,哥哥跑上田埂挥舞着锄头要和那些士兵拼命,双方打成一团,哥哥打倒了一个士兵,其余的士兵举枪开火,慧娴眼睁睁的看着哥哥被一阵乱枪打死,慧娴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慧娴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人背回家中。公婆默默的看着慧娴良久,最后,婆婆咬牙切齿的说道:“都是你这个扫帚星惹的祸,你唱什么歌,招风惹蝶的。我们家再不能容你了。”
慧娴哭着请求婆婆不要卖掉自己,她向公婆说:“让我为哥哥守一辈子寡吧。”
“你是我家买来的,现在让你在家,不如卖几个钱,这样也不至于亏了本。”
慧娴是在买家要来的那天晚上逃走的,她不知道能够去那里,只是沿着山路拚命的走,直到走到澄清庵时,慧娴已经精疲力竭,她在观音的莲花坐下跪下,心里祈求观音菩萨的保佑。
当寺院的尼众到经堂早课时,发现睡在观音坐下的慧娴,慧娴仍旧是跪姿,人却在熟睡中。慧娴留在了庵中,不久归依佛门,因为依次排序为“九”被居士们称为九师傅。
解放后,慧娴因为已经习惯晨钟暮鼓的生活依旧留在庵里。1957年大练钢铁时,澄清庵和雨城所有的小庙被折,所有尼众被合并到金凤寺,师傅也在其中。
佛把师傅的性格化得闲淡空灵,潜心侍佛的师傅也有轰轰烈烈。那是在“破四旧”中,一群年轻人涌到金凤寺,疯狂的打砸寺庙中的佛像,砸完佛像还意犹未尽,他们把庙里的尼众赶到山下的牌坊前示众,有一个高高大大的光头小伙子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强迫尼姑们嫁人,并且当场宣布,只要男人看上哪一个尼姑就可以领回家当老婆。九师傅长像俏丽,一席粗布僧衣掩饰不住天生丽质,围观的人中立即就有男人上前认领,光头动手把九师傅往那个男人跟前推:“这个尼姑归你了。”那个男人高兴的上前拉九师傅的手,九师傅用力一掌推开那个男人,怒目圆睁,大喝:“我堂堂佛家弟子,归依我佛,怎容你等如此侮辱。”说完,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剪刀:“放我回寺,不然我和你等三尺见血!”场面所有的喧嚣都消失殆尽,所有的人惊疑的看着九师傅,不敢上前。九师傅双手合十,念一声“阿米陀佛。”转身向山门走去,走了几步,她回头对众人道:“都回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要再扰佛门了,我佛慈悲,定会原谅今天的恶性。”由于雨城偏远,政治风暴相对弱些,民间信仰常是巫术、佛教、道教融合一体,九师傅才没有因此而被为难。
“文革”时,雨城造反派在金凤寺办起“五七干校”,用于关押所谓的“牛鬼蛇神”。武斗正酣之时,远离市区的金凤寺也可听见隐隐约约的枪炮之声。一天晚上,正在打坐的九师傅被大殿外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惊起,九师傅提着风灯走到大门,侧耳听听,门外传来痛苦的呻吟声,九师傅赶忙开门,微弱的光线下一个光头年轻人倒在山门前,整个左腿已经被殷红的鲜血染红,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味,九师傅连忙扶起光头年轻人来到寺中客房,她喊来几个被下放到改造的人帮忙救治,九师傅忙上忙下,烧热水,熬草药,可是,那几个人都站着不动,师傅奇怪的问:“怎么不愿帮忙呢?”
“师傅,你先看看你要救的是谁。”一个下放改造的干部把那个光头青年的脸转过来对着九师傅,这时,师傅才看见光头青年就是曾经逼迫她还俗嫁人的那个光头。“他是雨城响当当的武斗干将张武,好多老干部都被他打过斗过,这种人是报应到了。”下放干部恨恨的说。
九师傅微微一笑:“我佛慈悲,渡众生于苦海,佛家弟子,没有见死不救之理。”说完,亲自衣袖,开始给伤者洗伤口,包扎。以后的一段日子,师傅用寺里粗茶淡饭喂养张武,在九师傅精心照料下,张武一天天好起来,张武对师傅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每当这时,九师傅口念佛号,对张武说:“不是我救你,而是佛救生灵,我佛慈悲。”张武伤好下山后,竟远离政治漩涡,潜心研究佛学成了虔诚的佛教徒,那是后话了。
到我读初中时,有空总是想到寺里去,看看九师傅,听听师傅用浅显的语言解说佛家的要旨。虽然不甚明了,爱听,因为觉得心里可以得到一种感觉:静!师傅的禅房里那时没有佛的塑像,壁上挂的是我的一个阿姨被发配到寺里养猪时画的水墨观音画像,青灯之下,师傅诵读经文,早课、晚课,无论春秋,无论寒暑。寺外,山下,“运动”波澜汹涌;山上,寺内,“走资派”下放,走了,“黑帮”下放来了,(那里当时设了一个改造的农场)。师父以佛家的慈悲迎来送往,许多人在“运动”中伤痕累累,在寺里疗养伤痕,令人奇怪的是,那些“破四旧”,高喊革命口号的人,最终都在被他们砸烂的寺院里得到安慰,沐浴在一个普通的比丘尼身上看到人性的光辉之下,得到思想的超度。
再次来到金凤寺,已经是在九师傅圆寂多年以后。寺内正在大兴土木,看到水泥做的仿古建筑,听到暮鼓晨钟的悠扬,看到络绎不绝的香客,始终找不到童年的感觉,退后,寻找“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诗意,却无处寻觅,站在九师傅曾经的禅房门前,我似乎又看见师傅一席灰色僧衣,团坐在棕麻蒲团上的身影,禅房里清幽的佛灯依如从前,也许着就是师傅告诉我的: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心是莲花开。
所谓佛门洞开,善者进来,清净在于自我的心,又何必一定乞求今日寺院回避喧嚣。师傅请让我为你默默诵读,双手合十,虔敬佛家的风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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