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弟
(回乡系列文十一)
自前天晚上从母校回来后,伤感就一直笼罩在心头,上午二叔的到来又添悲伤,看见二叔,想起病殁三年的大堂弟,一阵如刀割的痛把心撕扯泪溢出了眼睛。呆然很久才语不成句地问君儿可康健,桂华可无恙。二叔答母子平安,悲伤的心感到一丝安慰,若大堂弟泉下有知亦可放心了。
因充塞在心里的悲伤,上午二叔走后书也没看文也没写,一直呆坐到做午饭。饭后便去石头河边呆然坐到暮色四合方归,晚饭后服候腰疼得厉害的母亲睡下,即抓起笔回忆大堂弟。
大堂弟小我半岁,因二婶怀他的时候没受过饥饿的折磨在腹中长得壮,他看起来比我大很多,胖都都的,皮肤白净像二叔。声音大胆子也大,四五岁便敢上山放牛下河摸鱼,敢跟着二叔捕龟鳖鱼捉蛇兔子山鸡,敢活剥生吃蛇胆,敢上悬崖爬大树进岩洞。常把粉红色的小猫头鹰小蝙蝠捉回来放在石板院坝里烤,烤得小猫头鹰小蝙蝠发出凄厉的叫声,母亲骂他歹毒造孽。
他常活剥青蛙皮。捉一只肚子圆鼓鼓的青蛙,用小刀在头上划一下,然后放在地上用脚踩住腿两手使劲一拉,随着一声毛骨悚然的惨叫,一张薄如蝉翼的皮便托在了他手上,青蛙成了颤抖的血球。之后便是烤吃滴血惨叫的青蛙,那令人心惊胆寒的叫声常响在我的梦里,而大堂弟却说“好玩好吃好香”。
活剥青蛙的皮,活烤吃青蛙小猫头鹰小蝙蝠青蛙,大堂弟不知被母亲骂过多少次。可不论母亲怎么骂,每年的夏天他都要让那毛骨悚然令人心惊胆寒的叫声在石板院坝的桉树下响起。
从我记事起,队里每年都要用最肥沃的地种棉花。那时还没有缩节氨,农药少螟虫多,棉花长得人多高,叶子大且厚,棉桃结的既小又少,且多数被螟虫吃坏了,养分长了枝杆芽叶。人们天没亮就下地掐叶摘芽捉螟虫,天一黑便在地的四周烧火,轮流敲着破竹竿在棉地里来回走动,防止獾偷吃棉桃。
我没见过獾,只吃过它的肉,鲜美极了。我不知道人们恨之入骨的獾与鲁讯先生笔下的獾可是一种,但听大人们说成年的獾有半大的狗大,长得肥壮,嘴短牙尖,叫声难听,毛色麻黑,白天躲在岩石洞里睡觉,晚上出来偷吃棉桃。性狡猾,任人们烧多少火堆,在棉行里敲打破竹竿,第二天每块棉地里都会有它拉的屎,都有它咬过的棉桃。人们就发咒赌誓要吃了它,吃得它断子绝孙(确也如人们说的那样,八十年代便没了獾的踪影)。于是队长就派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顺着爪印找,找到藏身的岩洞便熏。洞深熏半天獾才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洞浅熏一两个小时便会捉住睡眼惺忪的獾。之后便是声震云天的欢呼声,打杀獾的棍棒声,獾的惨叫声,接下来是晚上剥皮剁炖分食。
在熏打杀剥剁炖分獾的整个过程中,大堂弟总是跑在大人前面。虽然小功劳却不小,递棍棒刀子,帮着剥皮烧火,哪样也少不了他,每天熏杀剁炖分食獾都有他的身影。祖母说他勤快胆大,母亲说他人小心狠。
三十年前队里的旱田少水田多,农药用的少鱼龟鳖多。立夏刚过,犁田时城群的鱼在犁沟里牛蹄人足间翻肚拍尾,噼噼啪啪声不绝于耳。每天早上大堂弟都会用高过他的背篓背回满背篓鱼,抱出来放在木盆里,待晚上二叔宰杀。
小麦子油菜种上后,人们便把青树桤木叶沤在水田里,说是养土。因是以量计工分,人们便把枝梢藏在中间。桤木性软泡几个月枝梢便烂了,青岗性硬泡半年也不烂,犁田插秧时人们的手腿脚都被枝梢划得伤口遍布。
记得每年初夏,大堂弟的手腿脚满是捉鱼时被青岗枝梢划破的伤口。我常摸着渗血的伤口问他:“痛吗?”
他摇着乱如鸡窝的头说:“不痛。”
辈份极高的王进房有十几棵嫁接过的桃树,一到六月拳头大的桃便似点了胭脂描了口红,远远看去,一树鲜艳一树美丽,很远都能闻见挠鼻抓胃的香味。
王进房肤色白皙身材苗条的女人是饲养员,子女虽多都在上学,为了多挣工分便叫小孩帮着放那头大黄牯。每年夏天大堂弟便成了他的专职牧童,放一天牛给十几个有虫眼的桃。就是那十几个有虫眼的桃,大堂弟天没亮就走,十点才回来,午后两点又走,天黑了才回来。每次中午看见他顶着烈日回来,我边给他舀水洗脸,边问他:“晒人不?”
“不晒人。”他总是疲惫地摇着头说,脸上的汗如雨匝地有声。
房前邻居左大爷家有棵合抱的杏树,是左大爷的爷爷种的,在一道四米高的石墙上,石墙里面菜园。杏树枝虬如龙翠盖如伞,二月开满了花儿,十几天过后飞花如雪,远远看去美极了。到了四月初麦子油菜成熟时,一树金黄,在阳光的照耀下绿叶的衬托下,那金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那时粮食匮乏,几个果儿就是一餐饭。左大爷子女多,除了独女傻没有读书,其他三个儿子都在上学。杏被他视若粮食,不舍得给邻人摘一个,就是亲戚来了也只摘三五两个,不舍得多摘。
杏还没熟透大堂弟就天天盼刮风下雨,刮风下雨他好去捡杏。刮风下雨的晚上,大堂弟坐在门槛上等天亮,祖母二婶怎么叫都不睡。晨光微露他就背了背篓提了撮箕走进雨雾中,不一会儿就背回半背篓沾满泥的杏。
记得每次大堂弟看见我洗净盛在筲箕里金光闪闪的杏,脸上是得意骄傲的笑,那得意骄傲的笑三年来一直浮现在我的梦里。
大堂弟很聪明却不爱读书,上了一年学,每次考试都给二叔捧回大鸭蛋,老师骂他笨,同学骂他傻,我们骂他蠢。读了两年书,没看见他做过作业,上课也是聚精会神全神贯注,考试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过后问他上课都想啥了,他说在想河里田里的龟鳖鱼,在想树上的果儿洞里的蝙蝠巢里的鸟蛋,在想熏得两眼发花的獾,在想河边树上沟边垂挂的冰棱。我们都说他有病。
秋季开学的那天,大堂弟打死也不上学了,二叔拿他没办法便由他去。白天放牛割草拾柴拣豆拾穗熏獾,夜里跟着大人们捉鱼龟鳖逮兔子,炼就了一副好身手,长成了一副好身体,没几年就高过了大他十一岁的大哥,成了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
大堂弟虽没识得几个字,却也坐过火车出过川。九九年春天,他和老乡去山西忻州市的繁峙县金矿打工,一个月后便回来了,挣了两千四百元钱,还了弟妹生病借的债只剩了几十元,过后再也不打工。亲戚邻居问为啥不打工,他淡淡地说:“钱挣不完也用不尽,有钱没钱一样过日子。”亲戚邻居便说他恋家恋女人没出息。
大堂弟虽没读过科技兴农书,却把庄稼种得人人羡慕称赞。他疼爱庄稼像疼爱妻儿,刮风下雨都在田地里侍弄着,庄稼在他的侍弄下长势好,子实结的又大又多又饱满,人们便说他是庄稼神。
在我们八兄妹中,大堂弟的身体最好,从小到大没有生过病。三十年前的冬天比现在冷好几倍,立冬一过便是霰雪纷飞风寒刺骨,屯水田河里的冰寸厚。河边树上挂满了冰棱,山泉瀑布成了冰帘,在朝霞暾光的亲吻照耀下光彩夺目绚丽无比。
冬天我们七兄妹用破衣烂衫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走路像布球在滚,一进屋便往火塘边坐。大堂弟只穿两件单衣,一条单裤,从不烤火。不是堆雪人就是弄冰棱,手冻得通红,像烧红的铁放进水里直冒热气。我们穿得厚裹得严却总是感冒,整个冬天半个春天都在咳,有时咳得吐饭。大堂弟一次也没有感冒过,看见我们七个咳得脸青唇紫,便学着大人的口气说:“穿的厚冻的肉,穿的枵冻的膘。”
每年夏天,从不乱跑乱吃东西的我们七兄妹,都会中暑腹泻患痢疾好几次。而成天吃烂瓜坏果,在毒太阳下乱跑的大堂弟一次暑也没中过,一次痢疾也没得过。对我们的中暑呕吐腹泻,他总是撇着嘴说:“娇气!”
从记事起亲戚邻居都说大堂弟是铁人,家里人也说他是铁人,铁人是不会生病的,也不会死的。可是,2003年的春天铁人却生病了,得了肝癌,一年后永远闭上了眼睛,睡在了祖父祖母的身边。白天看日升日落云卷云舒,看雪花飞舞冰封大地,看雾锁重峦雨润山林,看晨光朝霞夕辉晚照暮色四合灯火渐燃,看雁阵来去秋尽冬来春暖花开;夜里看兔子衔白骨玩磷火,听犬迎归人门扉轻响,看星月眨眼睛撒清辉,听猫头鹰怪叫蛙虫弹唱,看山影如魅夜黑如漆,听柏林涛响青岗摇叶。岁岁年年与松柏为伴山菊为友,默默地看着君儿成长,让临走的泪凝结成永难融化的冰,封冻在亲人的心上。
2007年7月19日凌晨2时4分与故乡小屋
-全文完-
▷ 进入秋粼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