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外婆

一

我最初的记忆便和外婆有关，扎着蜻蜓辫，戴着蝴蝶花，一年四季跟着外婆。

春日里是外婆牵着我的手走在田间，油菜花开成一片金黄色的海，和油菜一般高的我追逐着时停时飞的蝶儿，不小心沾了满脸满头的花瓣花粉，引得蜜蜂嗡嗡的绕着我转圈，外婆爱怜的拉起衣襟为我擦脸，说：“自己也变成小粉蝶喽！”累了走不动了，就赖在地上，外婆就在前面放下挑着的箩说：“英啊，来，外婆担你回家。”于是我就在暖暖的太阳下，在荡荡悠悠中睡去，梦见自己真的成了小粉蝶。

夏天的时候小孩子最爱的就是戏水，外婆却不许。跟外婆一起去河边洗东西外婆总说：“英啊，一个人不许来这，河里有“水獭野猫”专门喜欢拉小孩子下水，被它拉下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便一直怕水。晚上躺在竹榻上乘凉，外婆摇着蒲扇一边教我看银河、看牵牛织女星，一边讲着讲了无数次的《牛郎织女》，听着听着就会问外婆：“天上真的住着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吗？”外婆也总认真的回答：“有，还有很多的神仙，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死去的好人都会去那里。”“那坏人呢？”“坏人就去地狱。”“地狱在哪里？”“那是个可怕的地方，英不听，晚上会做恶梦的。”

到了中秋节的时候天就变凉了，外婆说：“‘银河正，人端凳，银河斜角，人扯被角。’银河斜了，秋凉了。”这时白天常跟外婆一起去田间，在树荫里玩着玩着，就看见外婆从田里上来，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手绢包，慢慢摊开，又一油纸包，再摊开，是块月饼，“英啊，饿了吧，来好好拿着吃。”喜得我咪着眼直笑。

入冬以后田里没有什么要忙了，外婆就开始做针线活。鞋底子一双一双的纳，大舅的，二舅的，大姨的，二姨的，看我急了外婆就说：“不急不急，哪能缺了你！喏，这是你的。”我笑了，外婆又说：“英啊，再给你做件新棉妖，到大年初一都穿上。”我一开心就在床上手舞足蹈起来，踩断了外婆的老花镜腿，屁股上捱了外婆两巴掌，委屈得直想哭，看见外婆给眼镜穿了根线戴上继续做针线了，就又壮着胆子问：“还有几天能过年？”外婆脸上的怒容渐渐变成了笑意。

二

上小学后我回到镇上父母的身边，吃着外婆托人梢来的乡野小菜就特想外婆，盼望着早点放假。一放假就迫不及待的想去外婆家，父母没时间送我去，就守在小镇的路口，外婆家村子里的人来赶集会路过，看见认识的人就央求他们给外婆捎个信，不出两天舅或是姨就会来接我，外婆也想我呢！

进门外婆就抚着我的脸，又捏捏我的胳膊，“英啊，念书累吧，看你瘦的，来给你留着好东西吃呢。”若是寒假时外婆就会进厨房，我知道灶膛上供灶王爷的龛边有个“灶猫洞”，外婆会从那里摸出一个纸包，带着灶膛的微温，打开一看，是核桃糕、芝麻饼或是油酥卷，放一块在嘴里就是满足。若是暑假时，外婆则会走进老厢房，端出一碗自酿的“甜洒酿”，清凉甘甜得让人永远吃不够，才吃完就又想吃，趁着外婆干活没留意就偷跑进老厢房，巡着香味找到酒瓮，舀一勺飞快喝完，一抹嘴跑回外婆身边。但终归要被外婆发现，外婆就叨咕着说：“英啊，不是不让你吃，要是吃坏了外婆心疼呢。”

外婆一字不识，每次我写作业她却常会喜滋滋的在一边看，看着看着就说：“英啊，用心学，将来去北京看天安门。”受外婆这话的影响，工作后第一次有旅游的机会我就选择了北京。

到了恋爱的时候，因为对方条件不够好而遭到父母家人的一致反对，唯有外婆在无人时拉着我的手说：“英啊，和谁过一辈子那是注定的，不怕，只要不懒惰没有过不好的。”结婚不久和丈夫一起去看外婆，临离开时外婆又悄悄地叮嘱说：“英啊，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父母疼着你呢，别拗性子了，有事要跟他们商量。”我点着头，我知道外婆担心我也担心父母亲。

生女儿时难产，剖腹产后又大出血，两天两夜游离在鬼门关，迷迷糊糊间感觉有双温暖而粗糙的手握着我的手，象童年时的春日走在田塍上，努力睁开眼睛正是外婆，母亲说外婆一大早就从乡下赶来了，见我醒来外婆忙不叠的说：“好了，好了，这两天我在菩萨面前已念了一千遍心经，菩萨保佑了！菩萨保佑了！”等看到护士抱来的孩子又说：“生了个这么奇珍（方言：漂亮的意思）的娃娃，是上天忌妒了，想让你受点苦。”我知道那是外婆想让我觉得受苦也值了。

后来母亲和婆婆都要工作，多亏了年近七旬的外婆帮我带孩子，她叫尚未取名的女儿宝，便时常宝啊英啊的叫混，我也是乐颠颠的都应着。

外婆年岁渐渐高了，不大出门了，而我也忙于生活，难得去看她，每次去时，未等丈夫停好车就见外婆在屋檐下张望，看见我们外婆就说：“听见汽车的声音就知道是你们来了。”外婆家房子就在村公路边，每天经过的车肯定不只几辆，想起外婆无数次这样的张望，心里难免内疚，和外婆的想念相比去看望她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留神间看见外婆手里的佛珠，间隔的系着几个红绳结，问为啥？外婆说：是计数的。最下面的是念一遍一个，满十个了就在中间隔加一个，中间隔满十个了就在最上隔加一个，最上隔满十个了就是一千。我猛然想起生女儿住院时外婆说为我念了一千遍心经的事，外婆原来是用这样古老的方法计数的，这样一遍一遍的为我祈祷，直到一千遍。

去年冬天，查出外婆身患绝症而且已到了没有任何挽回可能的地步时，我呆住了，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我不相信如此疼爱我的外婆即将离去，想起从小到现在和外婆的点点滴滴，想起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古语，一连几夜不能合眼。

外婆走了，就在上个月。外婆躺在床上骨瘦如柴不能开口，我站在床沿叫着她，她依然用尽力气动动手，表示听见了。当外婆最后一次试图撑起身体，我揽着她的背想让她坐起，可是外婆的身体怎么变得如此的沉重，我怎么扶都扶不住啊------

外婆走后，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英啊——英啊——的叫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