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妹是我邻居,比我小一岁。她娘与我同姓,所以从小她叫我表哥。
傻妹之前叫八妹。排行第八。排在她前面的都是姐姐。那年八月十五,八妹哇哇落地,她爹一见生下的又是“小妞”,一气之下得一疾病,拖不过半年,一命呜呼。
八妹长得很水灵,人也聪明,扎着两条麻花辫。没读过书却识得字。常常偷偷跑到学校看我们上课。有一次放学回家,她拉着我红棉袄问我:“表哥,为什么八妹不能去学校读书呢?”那时候我还小,也不明白为什么八妹家几个姐妹都去不了学校读书。问妈妈,妈妈说:“八妹娘一人拉扯八个孩子,吃饭都困难,哪有钱供她们读书?”
小学毕业那年,为了让我有充裕的时间补习功课,爸爸将我接到学校住读。记得是星期三的上午,八妹趁课余时间找到了我,说有事对我说。我站在她面前,她却低着头不说话。我急了,催促她,“有事就快说,等会要敲钟上课了。”她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我看见她眼里含满了泪水。我再三催促,她才说:“表哥,你也不回去了。刘三毛天天欺负八妹家娘,他当着我娘的面骂我家没有儿子,要绝后。”刘三毛住在我家隔壁,长得圆头圆脑,又有两个哥,平日里我也不敢惹他。我咬着牙说:“八妹你别怕,等星期天我回家了,告诉我妈妈。让妈妈好好收拾收拾他。”我爸爸是全村唯一的脱产干部,妈妈在村里的地位很高,不管大人小孩都畏惧她三分。八妹得了我这句话,心满意足扭头就跑。老远回头对我喊:“表哥,星期天我和我娘在家等你。”
星期天回家,妈妈不在家里。刘三毛恰巧从门前过路。看见我,吓得一溜烟跑了。我追上去,他一边跑一边说:“不是我将八妹推下崖的······”我脑袋“嗡”地一下大了,呆在原地。半晌,见刘三毛跑得没了踪影,慌忙转身朝八妹家跑去。
妈妈刚好从八妹家出来,看见我,一把将我搂住,含着泪说:“八妹这孩子命苦,眼见是活不了了。”在整个村子里,八妹和我最好。我挣脱妈妈怀抱,三步并两步跑进八妹家中。八妹直直地躺在一块破门板上,光着脚丫,嘴角有血,脸色纸一样白。我上前拉着她的小手,“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不停的问,“怎么了?八妹她怎么了?”没有人回答我。八妹的妈妈哭得像泪人,披头散发,抱着头蹲在墙角。
第二个星期,八妹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她除了认得我身上穿的大红棉袄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就是她娘一直抱着她哭,她也认不出来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抱着她又哭又闹?
从那以后,八妹成了傻妹,整天蹲在大门前捉身上的虱子。那时候我已经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很少回家。
初二的寒假,我从城里回来。路过傻妹家时,傻妹正蹲在门前冲着我“嘿嘿”傻笑。她的头发又脏又乱,满脸呆滞,黑黑的毫无光泽。想起她小时候的水灵,我有些心酸,低着头正要离开。傻妹娘从屋里出来,躬着腰对傻妹说:“傻妹,是你表哥从城里读书回来了。你不是常常念叨着他吗?快喊表哥呀。”傻妹直摇头,喃喃地说:“不是表哥,表哥有红棉袄。”我当时穿的是青兰色学生服,胸前佩戴了一颗学校的徽章。小学时那件大红棉袄早已经穿不上身了,去年冬天就被妈妈拆解后用来纳鞋底子了。
我忍不住想要掉泪,上前拉着傻妹的手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傻妹一直是“嘿嘿”的傻笑,瞅着我胸前的校徽,缩着颈子,想伸手过来摘又怕我打她。我低头摘下校徽,交到她的手里,轻声说:“八妹,表哥很少回家了,将这个送给你做纪念吧。”这时妈妈从下坎的水沟里洗菜回来,看见我到家了,高兴得一踏糊涂,接过我的书包,回家后又是淘米又是洗肉。当我问及八妹的身体时,妈妈说:“傻妹啊,老样子。这两年草药没少吃,还是一个人也不认得。不过奇怪得很,看见有人穿红衣服过路,她就上前追着喊表哥。唉唉,这孩子对你的印象似乎特别深刻。”我感到鼻头发酸,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八妹家穷,你就将我以前穿不下的衣物送一些给她吧。让她娘不时给她换洗,都大姑娘了,别总是穿得破破烂烂又臭又脏的。”妈妈叹气说:“她不知人事这半边天呢,根本就不准别人替她换洗······”
整个寒假,我一直陪在傻妹的身边。与她混得熟了,教她喊表哥,她总是“嘿嘿”傻笑,说:“你没有红棉袄。表哥在学校读书。”我指着她手里的校徽对她说:“表哥小时候穿红棉袄,长大后穿不下了,就佩戴校徽。你今后将校徽当成红棉袄吧。”傻妹停止了笑,歪着头想了很久,最后说:“不干,不干。只有红棉袄才是我表哥。”一下子将手里的校徽扔出去很远。我将校徽拾起来佩在胸前,望着傻妹,心里在想:我已经长大,再也不会穿小时候的红棉袄,可怜的八妹,她再也看不见她心目中的那个小表哥了。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心仪已久的重庆师范大学。当时,别说是我们村,便是在我们镇上也算是第一只从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爸爸妈妈高兴得不得了,带口信非要我回一趟家乡。刚刚走进村子,全村老少敲锣打鼓将我团团围住。刘三毛家妈和村长一起亲手给我佩戴上准备已久的大红花。全村人像迎娶新娘子一样,众星捧月,簇拥着将我送往自家门前。
路过傻妹家时,从人缝里瞧见傻妹正旁若无人地蹲在门前捉身上的虱子,呆滞的脸上没有一丝光泽。突然间我毫无来由地一阵心酸,不自觉地在人群里加快了回家的步伐。一路想:如果八妹不傻,如果八妹从小有条件读书,我绝对相信她现在也应该身披红花,成为我们山沟里的一只名正言顺的金凤凰。
爸爸妈妈一本正经地端坐在中堂下等待我上前行礼。在刘三毛家妈和村长的指导下正要跪拜,突然从人缝里钻出一颗脏兮兮的头来。正是傻妹。她出其不意,跳上前将我胸前的大红花一把扯下,牢牢抱在怀里,一眨不眨眼地盯着我上下打量。刘三毛家妈气急败坏地朝外大喊:“傻妹她娘,还不来将你傻妹拉回屋去关着?想丢人现眼啊!”八妹娘应声而出,慌着一团将傻妹抱出屋去。傻妹一边挣扎一边喊叫:“他有红棉袄,他是表哥。我不嫁别人,我不要嫁给别人。”大红花被她紧紧搂在怀里,好几人去抢也没能抢回来。
那日深夜,众乡亲喜洋洋乐滋滋地从家里离去后,我问妈妈:“八妹刚才在堂屋里闹腾,怎么会说嫁与不嫁的话呢?她还这么小,莫非她娘便给她找了婆家?”妈妈小声说:“傻妹娘早也盼晚也盼总算是熬到苦日子的尽头了。有媒妁上门,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啊。人家也够体面的了,光彩礼就送来了一头大黄牛呢。”我平白无故地着急,忙问:“嫁到哪里?嫁给谁?”妈妈说:“十八岭。乡是乡了点,但傻妹也只能嫁去那些个地方啊。”从小便听说十八岭又乡又穷,村里的男人大多是老光棍,急切中慌不择言,说:“肯定是嫁给一个老单身汉了!”妈妈叹息说:“有什么办法?除了老单身,除了有残疾,谁会娶一个傻子做媳妇?”我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挥手说:“不公平,不公平。凭什么八妹就该嫁到穷乡僻壤去?凭什么就该嫁给那个又老又笨又丑又残的老光棍?一头老黄牛算个什么东西?明早我就跟他撵回去!”妈妈搂着我,平心静气的说:“孩子,不凭什么,就凭傻妹傻、家里又穷得叮当响。将傻妹嫁出去,少了包袱,别说傻妹娘,便是妈妈也为她高兴啊。”我一下子怔住了。张口结舌望着窗外,任由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着转儿。
一夜的恶梦。每一次梦,都是眼睁睁看着傻妹被群狼围攻,以及傻妹撕心裂肺的哭喊。
后来的几天,一直不敢出屋。有时候从窗户里偷偷往外瞧,看到傻妹抱着大红花低头捉虱子的情景,心里总会一阵阵紧缩。有心想出去说些话安慰她,又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在她面前落泪。又过得几日,我逐渐习惯了心中的不平衡情绪,很少走到窗前去观望,开始整理一些去大学里必须复习的课外读物。妈妈早出晚归,一直在替傻妹娘忙活傻妹的婚事。
离上大学的日期还剩下两天,妈妈一大早将我从梦中叫醒。我睁着睡眼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一边给我穿衣一边说:“十八岭今晨来村里迎娶傻妹。你是她表哥,得过去送送。”我一轱辘从床上爬起,跌跌撞撞,赶到八妹家门前时,八妹穿着嫁衣已经被两个对方来的妇人扶着出了前院。八妹没有哭闹,抱着皱巴巴的大红花傻傻地东张西望。看见我站在一侧,指着我“嘿嘿”傻笑,说:“你不是我表哥,你没穿红棉袄。”我拼命压抑心中的酸楚,自语般对着她说:“八妹,你要幸福。你一定要幸福。”尽管我知道“幸福”二字与八妹终身无缘,但我还是这样说了。只是话才出口,两行清泪便已夺眶而出。
又是一夜恶梦。不同的是,梦境中傻妹挥舞着皱巴巴的大红花,在狼群里来回的奔跑,满山遍野都是她“嘿嘿嘿嘿”的傻笑声。
第二天清晨,妈妈慌乱无比地将我从梦中推醒。不待我开口,她嚎啕着不停拍打盖在我身上的棉被,搂着我泣不成声地说:“傻妹出事了,出事了。她昨夜在十八岭新房里上了吊。新郎一大早将光丝丝的尸体背了回来。现在正嚷着要傻妹娘退回彩礼。”我两耳嗡嗡直响,忘了穿衣,蹿下床光着脚直奔傻妹家。远远看见一个穿着新衣新裤的光头男人,微躬着背,一路骂骂咧咧,牵着黄牛,一瘸一拐朝村外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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