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十月一，是农村人讲究的烧寒衣。要不是因为这个说法，我想平日瞎忙活的我根本无暇踏进父亲的坟茔。

父亲安歇的墓地，是他辛苦耕种了半生的责任田。

站在高高的沟壑边，头顶蓝天白云，踏着父亲生前耕作的这片黄土地。俯视身下这一小片洼地碧绿的小麦，油菜，禁不住联翩起伏。曾是几时，那成片成片绿意怏然的风景变的这么荒凉。沟沿的枣树，柿子树已经枯黄叶落，干巴巴的枝头挂着几个能数得清的枣儿，柿儿，在微风的吹拂下，更显得摇摇欲坠。

脚下，杂草丛生，凌乱的蒿草弥漫着整个沟凹，直至蔓延到父亲的坟头。我禁不住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它们柔软的身躯。坟头上的迎春花有点泛黄不堪，仔细观看，藏在迎春花下面有几簇黄菊花，也有蓝颜色，白颜色的，或是几株紫色的。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张开了笑脸。采几株插在坟上，不但格外耀眼，而且芳香袭人，让我的思绪忍不住飘飘渺渺。

跟随父亲犁地那阵，我也只有8，9岁的模样。留着短发，穿着黑布鞋，还有表姐穿剩的红上衣，补丁裤子，算是我的打扮。我的任务是牵牛，父亲把缰绳交到我手里，驾好辕，便吩咐我一声，该走了。

旱塬的地离村二里多路，穿过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一路翻沟越崖，等到了目的地，牛已经气喘吁吁，更不要说父亲和我了。父亲先是不声不响从架子车上取下犁耧耙耱，而后拽出化肥。待到一切准备就绪，便站在地头的中央，前后左右端详，瞅准方向，开始吆喝牛儿耕耘了。

我踩着松软的黄土，望着前方的路标，紧紧攥紧手中的缰绳，抬头只管看地畔，任父亲的吆喝声一遍遍回荡在耳边。空旷的田野，偶尔几只不知名的鸟飞过，牛会是非的仰起头，不时哞哞叫唤几声回应。这时候已经是暮秋了，地犁好后只等种小麦了，要不就是种油菜。

多数人家的地犁得明堂堂，光亮亮，我们家却位居最后。空旷的田野，父亲高大的身影和我渺小的个头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在有老黄牛的作伴，才使父亲的心里倍感欣慰。牛，不肯前行了，它的脚蹄深深陷在潮湿半泥泞的土里，瞪着骨碌碌的眼睛四周嗅闻。　

父亲对着牛笑了，是那种很温和慈祥的笑，就象对孩子一般，象平日里他对我那样的笑。我使劲地拉牛的鼻子，无奈它和我作对，寸步不挪且还晃动不已。我被它晃动的一下摔倒在地，屁股粘满泥巴。本身困乏至极，双腿无力，加上牛的捣蛋，我所有的不快一下汹涌而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扔掉缰绳，赖在地上不起来，委屈的掩面哭泣！

父亲和蔼地笑着，撂下手中的鞭子，忙拍拍我身上的土，欲拉我起来。我是固执的，也是任性的，非哭上一阵子不可。父亲深知我倔强的性格，便起身走向沿边的枣树。能够着的枣儿已被人们采摘完，剩下的全是枝头，扎根在半土崖的。除非父亲有钩子一类的农具，否则根本没有希望的。

父亲站在沟棱边冥思苦想。我想他的动作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重新捡拾起鞭子，一下接一下的打起枣来。他抡挥鞭子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正好洒在他的确良的白衬衫。我知道，要想坠落的枣儿归兜，必须转几道沟，要不就是跳下去。在这个霞光满天的黄昏，我看着伟大英雄的父亲为了制止他女儿的哭声，就那样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心头不由得升起一股涌动。

待父亲爬上来，从裤兜里掏出那红灿灿的枣儿时，白衬衫也被染成了黄颜色。要是今天的我肯定是没有食欲的。那刻的我却不观他的脸色，只顾囫囵下咽。哄笑了我，父亲还得安慰牛。香茅，芦苇，灰灰草，父亲让牛轮番啃，再看他时，白衬衫又多了一个颜色：绿！

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西斜，眼看暮色浓重。父亲收拾好农具，又催我赶快回家。我走在前面，却扭头朝后张望，父亲叮咛我别三心二意，要是不小心让牛蹄踩倒了怎么办？我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颇不在意也做罢，并及其自信说不会的！父亲的身后，逐渐看不到飞扬的尘土了。牛，慢悠悠的挪步，我的身影依旧矮小，而父亲，愈发高大！

第二天晨曦，听到院中的响动，我立刻提醒自己：得起床，那片地只有少许部分了，看来今天就要解放了。想到这点，我忽地一跃而起，麻利地穿衣。父亲的响声越来越大，我能听到他进了牛圈。

我出了窑洞，揉着朦胧的眼睛，看着天光刚露出鱼肚白，迫不及待问父亲，这就走吗？父亲看也不看我回答：是的！我一边顺从地接过缰绳，一边努着嘴抱怨：爸爸，我实在受不了了，下地真苦！你说种地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何日能结束呢？父亲驾好辕，对我说：若干年后，这里将会是一片绿洲，不过不是小麦和油菜了。

父亲未说完的半截话深深吸引着我，我缠着问他不种小麦和油菜了，那会是什么呢？

上坡了，父亲的咳嗽打断了我的问话，可我一点也不甘心，我很想知道除了种小麦油菜外，这一片荒凉的沟凹还能干什么？父亲和我又是一前一后走着，牛夹在中间。父亲抚摸着牛的脊背，无比感怀地说：等这里变成一片绿洲了，我的好伙伴就要消失，远离，万般不舍啊！当时的我根本想象不出父亲那番话的意思。

只是在我的一再追问下，父亲才说，沟凹地适合栽树，旱塬的土壤也适宜树的生长，将来不是柿子就是核桃，再有可能就是花椒。我问他何以肯定是栽树？他说社会发展很快，以后种地将会迈上一个新台阶，全是机械化管理和操作。至于人力，除过老弱病残，其余的年轻人应该去更高层次进发。

我还是不明白他说的若干年究竟、到底是几年？他恰似郑重又象是搪塞我：说不定五年，八年，也说不定是十年以后，总之相信爸爸，这一天终究会到来的！我附和着他说：是不是那个时候柳荫萦绕，他就可以看园享清福了？他说正是，他还要在树荫下乘凉呢？那我呢？我问爸爸：我那时候在做什么？

父亲意味深长地说：建设四个现代化离不开知识，学业是你们唯一的出路，至少目前是这样，所以你比别人更要用功读书！时至今日，烙印在我心间的这句话仍是那么明晰。哦，我的父亲，我学识渊博的父亲，你是否有先见之明，是否料想到会有今日，你是否早已安排好你女儿的出路呢？

你一直顽强地活着，挣扎着，固守着你的油菜和小麦，也等待着这一片绿洲拔地而起的那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我八岁算起，你仅仅和我耕作了十二年。以前总觉得时间过于漫长，而今却觉得日子匆匆太匆匆。其实屈指数来，你离去不过才十一年的光阴。可你的牛儿已远离，消失，耐不到你说的若干年，最多三两年你的绿洲就要成林成荫了！

你不是说你要看园乘凉吗？即使你不劳作也可以，但我还是幻想你扬着鞭子再为我打一次枣。枣儿到了红灿灿的时节，你为何要错过？错过了我可以原谅你，但我永远原谅不了你安静自若的神态！原谅不了你闭眼不睁看你的这一片片绿洲！　

我是来大声告诉你：犹如你先前说的这片沟凹适合栽树。现如今如你所愿全栽上了核桃，花椒，还有柿子。而且是国家免费补贴给你的苗子，可你就那样悄然沉睡，令女儿失望加绝望吗？这片田地倾注了你半辈子的心血，这片田地是你带着女儿一起耕作过来的，想起你为了制止女儿的哭声，想起你奋不顾身的举动，泪水早已模糊了女儿的双眼。

此刻的女儿什么也祈求不到了，只是看见这一片片的绿洲永驻这里，永驻你身边，万般愁绪一齐涌上心头！

天，冷极了。趁着换季，女儿给您准备了几身过冬的棉衣，也给您带来了这些好消息。父亲，让我再看您一眼；父亲，容许我在您辛苦耕种的这片土地再停留片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