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垃圾的谷师傅死了。
街道主任老范给买了个花圈,钱已付过,花圈还放在花圈店里。这东西不能拿到排楼里来,晦气。
接下去要张罗些人给送去。可找谁呢?如今谁都像忙得很,摆摊做买卖,外出跑生意,来去匆匆,忙着挣钱,楼里的垃圾有半月没人拉了,竟没人问一声。好在从去年8月份这地方接上了管道煤气,要不,炉灰不顶到三四楼才怪哩。可眼下正是西瓜上市的季节,西瓜皮倒进去很多,每个垃圾口都往外淌臭水,苍蝇乱飞。人们像是不知道谷师傅半月前就已经病下了,更不知道他昨天已经死在了医院里。
谷师傅退休前是矿上的清洁工,老范退休前也在那个矿上,和谷师傅原就认识,只是没啥交情。老范想,别的人兴许请不动,那就找本矿的人,本矿的人总不能不想想谷师傅在矿上当了半辈子清洁工,又在排楼里掏了8年垃圾的情分。
老范先找着刘孬。刘孬过去是他手下的兵,如今同住一个单元,属近水楼台。他敲了门,刘孬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老范说,掏垃圾的谷师傅死了。刘孬说,知道了,昨个儿老婆说了。老范说,街道上给买了个花圈,咱们找几个人给送去。刘孬说,昨个儿溜煤槽头冒顶,我后半夜才上井,你找别人吧。停了一下,刘孬又说,要说谷师傅这个人,唉,咋说哩?年里头我拆了个煤火,倒进垃圾道几簸箕灰土,谷师傅在楼下吆喝了半天,开始喊谁倒建筑垃圾了,后来又加了句“不自觉”。一个煤火,除了砖,能有 多少垃圾,犯得着扯着嗓子喊,不费气?
老范后悔不该来找刘孬,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老范是后来才搬来这楼上住的。听说这几栋楼刚住进人时,好多人家都装修改造,建筑垃圾把垃圾道都塞满了。因而街道上规定,凡建筑垃圾 ,谁倒进去,谁负责拉出去,大红纸抄了贴出来,每个楼头一张。老范想,拆煤火的灰土说来是建筑垃圾,可一个煤火除了砖能有多少灰土?谷师傅这人也太死板了点。谷师傅那天在楼下喊,老范也听到了,就是怪刺耳的。过去老谷在矿上干活,可不是这样的。那时老谷的工资是全矿最末等的,还没有现在掏垃圾挣的一半多哩,可哪一天不是一手不闲从早起忙到天黑,也从来没有计较过干多干少得多得少的事。就说前些年,老谷也不是这样。老范搬家时带来了液化气灶,住下不久就拆了煤火。他那时还没当街道主任。他找到老谷,要借平车把拆煤火的灰土拉出去。老谷说,居家过日子,谁不往垃圾道里扔几块砖头瓦片,哪能认得那样真,老哥这是寒碜我哩。
从刘孬家出来,老范去找老秦。老范想,老秦退休前当了十几年劳模,不至于也请不动吧?老秦把老范让进屋,非请老范坐下再说。老范只好坐下,吸着老秦递上的烟,说,谷师傅死了。老秦很惊讶,怎么,谷师傅死了?老秦的老伴从里屋出来,接上去说,昨天我不是给你说了嘛,看你那记性。老秦说,我没听清,噢,谷师傅死了,好好个人,说没就没了。老范把送花圈的事说了。老秦问,你没再叫上别人?老范把去找刘孬的事说了,还把“现在的年轻人”也评论了一番。老秦说,要说老谷也真是的,那年我外甥来帮着拆了道小墙,倒进垃圾道里有半平车灰土。晚上我找他去,说让他拉拉,给他两块钱买瓶酒喝。老谷说,街道上规定过,往外拉一平车建筑垃圾三块钱。我没吭,回来和老伴找了平车自己拉,拉了一平车,有半车都不是建筑垃圾。我没挣他老谷一分钱,倒替他拉了半车生活垃圾。今儿不巧,我正说要到医院里去。老秦的老伴接过去说,你敲门时,我正在给他找医疗证哩。
看来老秦也请不动了。老范无奈,只好说,那你赶紧到医院去吧,我再找找别人。老秦说,你找找张矿长,看他能不能去。老范正愁下步找谁去,觉得老秦的推荐不无道理,张矿长决不会同普通工人一样计较老谷,再说老谷也没有胆子在张矿长面前做出让人计较的事。老范告辞出来,一边下楼一边想,老秦当劳模那些年,加了多少班,怕算都算不过来哩,没多要过国家一分钱,更没提过自己吃了亏。那时候有句话常挂在老秦的嘴边上,力气是阵风,掏也掏不空,省点力气也攒不起来,费点力气也欠不下帐。这几年老秦变了。唉,别说老秦,老谷要还是过去的老谷,能把人得罪下?
老范找到了张矿长。张矿长退休几年了,街道上的人还叫他张矿长。张矿长搬来时是上边指定的街道主任。每月领居委会发下的30块钱补贴。后来乡办小煤窑请他当顾问,他干脆辞了街道主任的职。张矿长去给小煤窑当顾问比在街道上当主任强多了,张矿长在街道上当主任,为的是退下来有点事干不为挣钱。他到小煤窑当顾问是又挣钱又没多少事干,比他在街道上当主任清闲多了,顾上问就问问,顾不上问就不问,除了小煤窑缺少啥设备,找他去矿上借东西,趁趁他当了多年矿长的余热,其他的事不找他,每月500块钱工资自有人送到家里。虽说老范如今是街道主任,可街道主任是个什么官儿,他这街道主任还是张矿长不愿干扔下的。
老范见了张矿长有些拘谨。张矿长说,啥事呀老范?老范说了来意,说得很小心,看着张矿长的脸。张矿长听了,脸上没什么变化,谷师傅的死,对他来说像过了白天过夜晚那样平常,不能让他有声色所动。老范说完了,张矿长说,要说我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才是。可要我说,老谷死了,本不该送什么花圈。当然,老谷为我们街道掏了8年垃圾,街道上也给了他8年工资,住户也按月交卫生费,等价交换嘛,这是其一。其二呢,像老谷这样的人,街道上多了,供水的泵工,修暖气的杂工,看自行车的安全员,一样干活,一样拿工资。再说呢,老谷的级别也不够。不是说不该给老谷送这个花圈,关键是不能开这个头。不过,花圈既已买下,就不能再退了,花圈钱街道上可以出,送花圈就不要再以街道的名义了。
老范像是头上浇了桶凉水。从张矿长家里出来,他决定不再去找人了。谷师傅死了,死就死了,自己何必自作多情去送什么花圈,不送花圈,谷师傅还不照样到烟囱上冒烟?
回到家里,他让老伴到花圈店去一趟,说花圈不要了,钱也别退了。老伴说你订的东西还是你自己去吧。老范说我太累了。老伴去了,老范脱了鞋半躺在床边,点上一支烟,想想自己从昨天到今天忙活得没趣,唉,这买花圈的30块钱要是给了在世的谷师傅,也算实实在在帮了谷师傅一把。不知是谁发明了花圈这玩意儿。
一会儿,老伴回来了,没进门就埋怨他说,我说你去吧,你非叫我去,刘孬、老秦在那儿等着你哩。你说啥?老范不相信这是真的。老伴又重复了一遍,刘孬、老秦在等着你哩,还有5号楼的二贵。老范跳下床,来不及提上鞋就往外走。老伴说你慌啥哩,把衣服穿上。老范说对,给我往口袋里装盒好烟。 (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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