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多有漂泊的情怀。汪国真有首散文诗,叫《我喜欢出发》;三毛一生走遍千山万水,行走在曲曲折折异乡的路上,艾芜年近九十了,病瘫在轮椅上,还深情地呼唤:妈妈,我还要去远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吸引着人,走啊走。
我年少时就有徒步走天下的浪漫情怀,有走大川,行大漠,爬雪山的万丈豪情,于是在填报高考志愿时未填写任何一所省内院校,离开了比亲姐妹还亲的王平和李训,走得义无返顾,不想这一走,便似永久得滞留于江南,读书工作,十几年光阴一晃而过。我就如一个顽皮的孩子,在外疯玩够了,疲倦了,就想着该回家了,也一直觉得家似乎永远都在那儿,等着我回来。然而家哪里是能够说回就回的了。
人说酒是黄昏时回乡的小路,我不喝酒,却夜夜醉倒在回乡的路上。梦中的故乡那样的清晰,犹如清澈的小溪,看得见粼粼的波纹,醒来时却发觉故乡残存的影子日益模糊与迷离,想要捉却捉不住。我生于塞北,长于塞北,呼吸着塞北的空气,啜饮着塞北的风霜。塞北之于我浓于血,融于水。江南再美,我也永远只是个异乡人。故乡一别七年,家门前的老槐树还在吗?那矮矮的篱笆草剁前还拴有牛羊吗?青青的菜园里还爬满了丝瓜花吗?门前咯脚的石子路铺上柏油了吗?一连串的问号搅得我暑假里终于下定决心回家了,挈夫将雏急切地往家赶,离家越近心也越慌乱,最后一个多小时,竟坐不住左看右看直看到火车站;下了站再乘上汽车,五六个钟头里丈夫不耐烦的问,怎么还不到啊,我起身四处探看,嘴里说着快了快了,可实在是已停到了小镇,也没找寻到依稀的昔日的旧影。车已改行了高速,我哪里寻觅得到熟悉的印迹?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家已几经搬迁,我竟已找不到回家的路,电话过去,父亲早已等在了前边的路口。林立的镇办公大楼与小区住宅楼,宽敞的大道,新铺的柏油路,齐整的绿化带,处处洋溢着陌生与新鲜。我跨进家门,绿莹莹的葡萄架,爬满墙的丝瓜花南瓜花,掩映着的红彤彤的小灯笼似的番茄儿,间或夹杂着鸡鸣狗吠声,啊,我不觉恍惚起来:这就是我的家?
一个个熟悉我的,我熟悉的人先后来看我了,儿时的伙伴雪光跛了的腿,更跛了,一脸的胡子;金玉刚做了母亲,臃肿的厉害,大老远抱着三十以后才得的千金,种田多年歉收多年,可怜还住着租来的旧屋;桑阿姨竟已是发如雪,笑说着我儿时的模样;闲谈间,才得知爱我疼我总给我糖果吃的唐爷爷早已经故去;一辈子独身,研究了一辈子学问的奚来芬阿姨死在了屋里,多日后才有人发觉;小学同学李小志无意间抓了他以为是铁丝的裸露着的电线,而站着死去;儿时的玩伴关兰兰离婚了,只身去了伊犁,后来再嫁又遇人不淑;正唏嘘着,一个老的豁了牙的老汉,叫着我的乳名掀起门帘进来了,我竟辨识不下,突然那笑笑的神情叫我吃惊的想起,那竟是我高中同学的父亲——我不忍心看,那秃了的头顶上稀疏的几根头发,深陷的眼眶,那晚年的凄凉我看不下……一个个我熟悉的人,一个个老去;而好友平和训,虽然依旧在这个城市,我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她俩,似乎都已经蒸发。
丰盛的晚餐上,人坐的满满的,孩子们吵吵闹闹,大姑去请姐夫,他来后只是沉默着,继而坐坐起身走了,姐姐的离异,终成了事实,使饭桌上笼上了层淡淡的阴影。母亲依旧最后吃饭,拿碗拿勺,添茶添汤,好容易坐下来了又要喂未满一周岁的孙女,操劳了一辈子还不够似的。弟弟去天津读研了,弟媳与母亲不和,懒散加之对母亲的冷淡与漠然,使性情如大火山般的母亲负气之下,抱着孙女坐车回家,再不与城里的媳妇通音讯。而弟弟的丈母娘也是座大火山,要么来吵要么电话中吵,家中由此的小争吵大争执无法间断,而一向威严的父亲终于显现出老态来,再也管不了成年的儿女,似乎什么事都已经能够放得下。我吃着饭菜,心里酸涩的一句句地追问:这就是我曾经欢乐团圆的家?人为何要长大?
去公园西面的广场上看团里组织的节目时,才记起我们133团镇的名字一直叫桃花,可过去一没有桃二没有花。我过去居住的家在村队14连,父亲曾做过治安主任,统计过有大小800户人家,如今年富力强的人都奔城里打工去了,老的走不动的还继续守着破旧的屋子。新驻入农户的均是外乡人,杂七杂八。大片大片的种棉花,栽葡萄。母亲自从搬走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听父亲说,他曾回去看过一趟老家,齐腰深的荒草,长满了院子,半壁颓垣站在那里,在风雨中坚持着,屋檐下的燕子哪里还有踪迹,屋顶也塌陷下去,“就像人,老了啊”,父亲感叹。“那屋子没有卖吗?”我追问。“哪里有人要?!”母亲接着话头说,“你走的时候屋子就到处是裂缝了,再不搬那房子也不敢再住人了。”明晃晃的太阳照在我的头顶上,一阵眩晕,那惨不忍睹的废墟,便是我曾经的家?听完父亲的话,我没敢去探看少年时的旧屋,那曾经的丰收红火景象何以如此的遥远而荒凉。我不敢去抚摩那些破旧的房屋的裂缝,犹如触摸到自己内心的疼痛。我更没敢想去探望童年时居于连队最偏远的老屋,在我走的时候就已瘫倒在了地上,现在还残存着废弃的土坯吗?
现在的这个家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屋舍整齐,瓜果飘香。我坐在窗明几净的客厅里,寻找着梦中家的模样:低矮的土墙(都是父亲带着我们仨一起砌成的),昏黄的灯光,母亲纳着永远做不完的鞋底,我们仨挤在一起伏案读书做功课,父亲读报,闲暇里偶尔执粗毫教我们写几个字。记得父亲的一次生日姊妹仨凑了一块多钱给父亲写了封祝贺信,买了两斤不十分熟的青苹果,过了多年那信还压在被褥里…··难忘的还有夏日午后瓜棚下烧毛豆,秋日星空下睡在棉花垛里数星星,那青涩的日子里找寻得到无数的温馨与欢乐。
我是带着无限的欣喜和期望回家的,母亲特意为我们一家腾出了最好的屋子,最舒适的床。饭不让我做,屋不叫我扫,我是在父母家里做贵客呢。不过才几天,欣喜就换成铅般的焦虑和沉重,我的到来为母亲增添了多少麻烦!母亲带着幼小的孙女很辛苦,睡的床窄怕孙女夜里掉下床,只好在地上搭地铺睡;姐姐因为离婚,无心照料孩子,饭也都是过来娘家吃,儿子的饮食,甚至洗澡都要母亲操劳;白日里来串门的人多,孩子睡了母亲还不得休息;还要忙活一大家人的饭菜,休息不好免不了要喊腰疼腿疼,还是回家吧。
“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刘皂的这首《渡桑乾》,总叫人理不清纠结于心的情结与疙瘩,难道我竟也这样?我不甘。母亲红着眼睛说:回也好,客不走主不安啊。本来想叫你别回来了,我要带孩子,没精力给你们做饭,你们回来,好饭也没吃一顿,就又要走了。我努力把眼睛睁大,噙住大颗大颗的眼泪,安慰着老泪纵横的母亲:“我哪里是客,长再大这也是我的家啊,家里的饭吃什么都香。别哭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过不了两天我就又回来了。”
记得刚回来时去弟弟那里住了两晚,他带我去购买家乡特产,吩咐我说:“你别说话,我来讲价,你一出口,人家就知道你是外地人。”我的头当时就轰得一声,天呐!我何时成了外地人了?!我读书教学十余年,练就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因为这故乡竟已容我不下?
我随着缓缓的列车,又开始了我的旅程,古诗云:此心安处是我乡。我的心啊,永远留在了这个挥洒过我的青春与执著的大漠戈壁上,安放在了梦中的童年欢乐的小路上,我唱起那金色的童谣,我就能找到我梦中的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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