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初年，山西洪洞县往这儿迁民时，这地方还只是一家铁匠铺。后来，这里有了村庄，再后来就成了集镇，再后来，英国人、日本人在这儿开煤矿，人逐渐增多，镇逐渐变大，解放后就成了矿区，后来就成了市区……

小学校打英国人在时就有了，前些年给当作文物保留下来，成了外国列强侵略我国矿产资源的见证。

老传达乔师傅打16岁那年起，就在这所学校里干，从小乔师傅到干乔师傅，又从乔师傅干到老乔师傅，一直干到76岁，整整60年。60年来，他除了年轻时到乡下看一看父母外，其余的时间就一直守在学校里。学校里就他一个师傅，他要打钟、收发、烧开水、清扫校门内外的卫生，假期里还要给学校修修桌凳，看管学校。他就住在传达室里,传达室是他住了60年的家。20岁那年，他回乡下看父母，回来时领来个又瘦又黑的媳妇，在这里生了一儿一女，又把他们养大。

就在领回媳妇那年，他从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刨回指头粗细一棵苦楝树苗，栽在传达室旁边，不想竟活了，渐渐地长起来，树脖子上拴了铁钟。如今，苦楝树已有一抱多粗的，挂钟的铁丝深深的勒进树脖子里。

老乔师傅没有文化，却能准确写下每位教师的名字，每天把报纸、杂志、信件无误的送到每位教师的手上。他黎明即起，扫地烧水，等教师们到校时，校门里外已是干干净净，水也开过煨在炉上。住屋的墙上，挂着早年学校配给他的马蹄表，那是他的宝贝，他每天都要把它取下来上劲、擦灰，敲一次钟要看一次，但他几乎不用靠这只表来掌握时间，只是靠这只表来验证时间。多年敲钟，他自己已经成了一座钟表，每当他提着钟锤去看表时，那准是到了该瞧钟的时候，一分都不会错。

辛苦了一辈子，平凡了一辈子的老乔师傅也辉煌过一回。六十年代中期一个楝花盛开，校园弥漫着楝花香气的季节，长影话剧团到我们小城演出。话剧团的老团长寻访母校来到这里。老团长走出校门已四十多年，学校的教师，一个都不认识了，惟独认出了老乔师傅。老团长拉着老乔师傅的手，久久不松：乔师傅，您老了，您还认得我吗？那年我逃了学到后山摘柿子，先生罚我晒日头，您还偷着递给我一碗井拔凉水哩。老团长让随来的电影明星们和母校的老师一块照相，老乔师傅坐在中间的椅子上，老团长就站在椅子旁。以后的几天里，老团长派一辆吉普车每天傍黑来接老乔师傅去看话剧。那年月，市长到省里开会，也就只有吉普车坐哩。

老乔师傅满60那年，学校为他办了退休手续，又帮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屋，还为他开了欢送会。会上，老乔师傅拿着装有退休证书的镜框，哭得像个泪人。

会后，老乔师傅的儿子拉着平车，装上仅有的几件家具，无非是水缸、案板和睡觉用的铺板，搬走了。

学校让一位富余下来的教师顶替老乔师傅的工作。不到半个月，教师们便找校长提意见：茶炉的水不开，冲不成茶；下课时间过了十来分钟，下课钟还没打响；报纸杂志送错了办公室，有的报纸收不到；教师们都进校了，校门内外的地还没扫完，连点水也不洒，灰天荡地……

校长找顶替老乔师傅工作的那位教师谈话，校长还没说话，那位教师就说，校长你别说了，我知道老师们都有意见哩，我也正想找你说说，这活儿太捆人，一天忙到晚，黑天白地的困到学校，不能离地方，你换人吧。

学校商量后又换了另一位富余下来的教师，干了不到一星期，也提出不能干了。

校长来到老乔师傅刚搬来不久的家。校长说，老乔师傅，您在学校干了四十多年，学校对您还行吧？老乔师傅说，好好。校长说，您对我没意见吧？老乔师傅说，没，没。校长说，学校商量着要您再回去哩。老乔师傅又一次热泪涟涟了，那好，那好。校长说，您的退休手续已经办过了，还是按退休开工资，没有您退休前开的多，差的那部分由学校补给您。您还可以搬回学校门岗的屋里住，这样可以省去每月5块钱的房租。老乔师傅说，谢谢校长，谢谢校长。

老乔师傅又搬了回去，一切又恢复了老样，这一干又是16年。

老乔师傅76岁那年，也是个楝花飘香的季节，悄悄地走了。那天，很少生病的老乔师傅得了重感冒，破天荒黎明未起，然而他还是四点多钟就准时醒来。他对老伴说，我觉着浑身肉都酸疼，你起来把烧水的火捅开，把那把大壶先灌半壶水放上，灌满了你提不动。水开了，提下来灌到一把小壶里，坐到火边，再把大壶灌半壶水放上，再用马勺加满水，再开了老师们就该来了，让谁帮你提下，添了火再坐到火边。捅火时要先把下边放一放，再扎上边。扫地时要先洒点水，扫帚在一年级教室西头的夹道里。今个儿你就不要到早集上买菜了，8点差10分要打预备钟。老伴有些不耐烦了，知道了知道了，跟你几十年了，听你打了几十年的钟，预备钟一连两下，上课钟一连三下。老乔师傅说，可不敢打错了，一口钟锤管着全校老师学生千罢号人哩。

没人注意到老乔师傅病下了，因为一切都很正常。老乔师傅的老伴也没在意人感冒了会有多厉害，谁不得个发烧感冒呢，忘记了老乔师傅已是76岁的人了。

下午，老乔师傅提醒老伴打过放学钟后，便咬着牙不说话了。老伴叫了几遍不吭声，这才慌了，忙着人去找住在外边的儿子和闺女。一个多钟头过后，儿子、媳妇、闺女、女婿都赶了过来，在一阵喊爹叫爸之后，老乔师傅睁开了眼，说话了，我觉摸着这回病的不行，心里头一阵儿一阵儿犯迷糊，76了，比起上头老几辈儿，我算是活多了哩，你爷你老爷不到60，都饿死了哩，我这一辈子活的安安稳稳，知足了。门口这棵老楝树，我栽它50多年了，每天看着它，给它说的话比给人说的话都多，我怕走了见不着它，去年秋上拣了把楝豆，在门后窑窝里搁着，你们记着给我在坟上种下，兴许能生苗长成棵树……

老乔师傅又犯了迷糊，孩子们忙着腾折叠床往医院送他，又一遍喊爹叫爸，老乔师傅又睁开了眼，话音很低，他妈，他妈。老伴把耳朵递到他嘴边，我听着哩。老乔师傅说，明早打钟……

当晚后半夜，老乔师傅去了，儿子、闺女把他打医院直接拉回了乡下。

葬罢老乔师傅回来，学校就催老乔师傅的老伴搬家，校长说的很客气，老乔师傅为学校打了一辈子钟，工作认认真真，从没出过半点差错，可传达室是工作的地方。

老乔师傅的老伴搬往儿子住的地方，搬家时发现了那包楝豆，说回去烧纸时带上吧。儿子和媳妇都说，人死了说话还能当真，扔了吧，于是就扔在了地上。以后，老乔师傅的老伴、儿子、媳妇、闺女、女婿，没人再提起那把楝豆的事。

本文已被编辑[夏莫]于2007-11-12 11:56:0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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