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有半年了吧？我害怕了回家。只为了，怕见到母亲。

我的母亲，就在半年以前的一个寒冷的凌晨，突然停止了思维，连聆她只言片语也成了历史。她躺了下来，维持着最低极限的生命。

我怕呀，怕见多了现在的母亲，会湮灭了以前的记忆。

以前母亲是什么样子？成长中的我，实在缺少一种责任去感受，一种眼光去关注，一种善意去理解。现在留在心底的，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影像。

作为女孩，我的敏感只限于我知道，我的母亲的确是年轻过的，而且年轻时也确乎美丽。可是母亲的青春是为这个家而消耗的。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逃脱岁月的侵蚀，但过度的劳累是会加速这个进程的。那，等于透支自己的生命。

母亲三十多岁便患难夫妻了高血压。不到六十岁便已几乎没有复原希望地躺到了床上，拒绝了这个世界，厌倦了世俗的嘈杂。

在我记忆中，母亲曾经得过一场大病的。看过大大小小的医院，都查不出病症，。母亲恹恹地，没有活力……我想她是累了。

母亲能不累吗？在刚开始做做生意的日甚一日子，在一家人还在睡梦中时，她就要起床，去拿别人做好的衣服。晚了就没有衣服可卖。在街上摆了一天的摊，晚上还要拿来一些布料在缝纫机旁忙到半夜。后来，她便自己去外地进衣服了。去北京，一去，就好几天。现在想起来，娇娇小小的母亲，背着几乎可以超越她体重的大包裹，穿梭于批发市场与车站，该是怎样的艰难呀！好天气还好点，下雨了呢？下雪了呢？……农忙了，过年过节了，父母孩子有些小病小灾了，都需要她去打理。母亲在无助的时候有没有哭过，我不知道，但她却没有在我们面前却没有掉过一滴泪。

母亲是一位好儿媳。她一共母赡养了三位老人。而其中，与奶奶的关系堪称经典。母亲十几岁便出外做活，一向能干、泼辣。母亲定婚后，便有人给奶奶说她可是个厉害角色呢。奶奶却十分平和地说：我不惹她就行了呗。母亲听说后，心中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做个模范儿媳给大家看。母亲为这个誓言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辈子在奶奶面前都有些小心翼翼的。还不时刻意地去讨好奶奶：扯一件新布衫，买一双适合奶奶穿的布鞋，提一兜奶奶喜欢吃的绵甜瓜、软柿子……享受的待遇，让我们小孩子都妒忌。奶奶七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次摔折了腿，一家人束手无策，母亲来了才赶忙送了医院。而且奶奶在休养了一段时间后竟也行走如初。奶奶去世前一年，住了几次院，每一次，母亲都悉心照顾，有时也是夜不归家，衣不解带。奶奶大便干结，解不出来，母亲还用手扣……奶奶弥留之际，叫着母亲的名子说那句话是她故意说的，母亲说她知道，很早就知道了，这是奶奶驾驭人的智慧。她明白了只会更加尊重她。奶奶在母亲的怀抱中离开了人世。应该也有未尽之事。但她走得很从容。

母亲也是位好妻子。虽然她十分忙录，仍用女性特有的敏感和细心来弥补父亲。父亲是位民办教师，有文化，母亲是以此为傲的。所以在父亲想辞职时，母亲坚决一同意。事实也是如此，现在转正后的父亲用他稳定的收入维持着一个家，还照料着已经没有知觉的母亲。

母亲的“失败”是在对孩子的教育上。她没有让孩子理解她的付出，尊重她的付出。

她一共生养了四个个儿女，我是第二个。小时候，我一直对父母不是名人而耿耿耿于怀，对于母亲的职业，我更是有些鄙夷，甚而因此而惭愧自卑。在学校，我很少提及母亲，偶而提了，我还会脸红。有时到街上，听到母亲与那些商贩无聊得近乎庸俗的谈话，我就会浑身不舒服。对于母亲混迹于其中，我深以为可耻。以前，我自以为我是尊重母亲的，可是我连她的职业，她属于的集体都不尊重，哪里谈得上对她本人的尊重呢？甚而在我发誓要偿还母亲的恩情债时，也有赌气的的成份在内的。虽然，在我没有做到，总是有些惭愧。但就是惭愧，也是那么肤浅的。文化人的自私与虚荣，让人有时候看起来无情。母亲，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职业无高低，做人无贵贱的道理？

有时，我还恨过母亲。她没有关心过我的学业。却会在我面临面临失败的时候将我骂得体无完肤。在我摔伤了腿回到家，母亲也只是冷嘲热讽。在我记忆中，母亲似乎没有给过我哪怕是一句的安慰。记得在高考失利后，我每天已经是以泪洗面，而母亲晚上回家后仍然喋喋不休地诉说我的不用攻，我的马虎……虽然那是事实，可当时的我怎受得了？我跑到外面，茫茫然走在街上，不知道往哪里去……在书上，或者在现实中，我看到别人母亲为子女的付出，跟我的母亲不同，还自私地抱怨为什么我的母亲不像别人的那样，为我剥鸡蛋皮、端上一杯热奶，考试的时候在外面焦急守候，为我做完除学习以外的所有事情。我明白的，妈妈，您是让我学会自立。可是，您知道吗？小孩子的私心，是明知有些事虽然无益，却还是得到精神的安慰。

我自小有些怕母亲。在我长到在母亲眼中可以做些事的年龄，她便督促我干些家务活，态度很严厉。小孩子总有些偷懒，母亲也决不会轻饶，一两句话便说得我泪流满面。还得去干。我曾经想，我在母亲眼中是不是一无是处？长大了我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我知道的，妈妈，有些个道理，您是讲不出来，我却体会得到。勤能补拙。而人，更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我是母亲操心最多的孩子，这点儿，我心如明镜。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大学毕业，乃至走向社会，人生中的坎儿，每一次，我都要拌上一跤。我很执拗，以一种幼稚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并不理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说。最终母亲妥协了。而我也终于为自己的执拗付出了代价。我现在的蹉跎，就是我自己造成的。如果我能听母亲一次话，哪怕只有一次，我的境遇一定会有改观。时间的的推移，验证了母亲的正确，而我，却已没有第二个青春来弥补了。母亲，您为什么不能把您对社会特有的敏感遗传给我？我曾经说自己可以把别人的经验拿来做经验，那纯粹是无稽之谈！有些事，是经历过，才会真正地明白。

我知道，我们谁也挽留不了在时间中已逝去的东西。但有些东西，不是会永远留在记忆里。在第一次犯病康复后，母亲为我操办了婚事。我却未能和母亲合一张影；第二次犯病后，母亲已经丧失了部分语言，甚而叫不出亲人和自己的名子，可还执意要参加我的儿子她的最后一个外甥的做九宴席。就在母亲清醒前还在住院的时候，我带了已有一岁的儿子去看她，我说了一句儿歌：这个小孩真是怪，头上长个在白菜，恁爹说割了吧。

母亲接上：恁娘说长着吧，越长越凉快。大家都笑了，笑得好开心，就像以前母亲说错话那样毫无芥蒂纯纯净净的笑，乐观得心中有些空空的，好象忘了一切。而现在。母亲再也听不到我们的召唤。母亲，您真的放心么？您还没有一个小孙子呢。妈妈，我知道，您不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

现在，母亲，曾经受您恩惠的人，您的亲人，虽然受家庭的羁绊无法天天看望，只把对生命的苍凉埋在了心底，在有空闲的时候再来承担和感受。天天守在您身边的，是父亲。父亲会把有生之年全部奉献给你。几年以来，他已经学会了照顾自己和你，还有，这个家。这是我们的责任。如果说偿还，倒玷污了这份亲情。

母亲，您还是这样一如既往地躺着，没有声息，默默消耗着一种希望。那天，听说您的胳膊稍抬了一下，我心中的希望又燃起来，也许，不久的将来，面对家人的询问：你是谁？，您还会想半天，当我们提示说：王——然后您笑着大声说：王——桂——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