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住临街的一幢宽敞楼房里。一个人。
生了我我要叫他们为“爸妈”的那两个人很少来看我。他们一年到头长年累月地在那座很繁华很出名的都市里赚着他们认为很有用的钱;而我,就一年到头长年累月地在那幢很宽敞很空旷的楼房里等时光的流逝。
别人都说,长年累月居住的房子,就叫“家”。我觉得这观点不对:房子只是用来装家的,家是主体,房子是容器,容器不可能是主体,所以房子也不能等同于家!
那幢很宽敞的楼房很少有人进驻。偶尔地,往在乡下的小姨会来看看我,并留下一些钱。我当时就知道这种“关怀”是父母用那很有用的钱换来的,小姨只是在遵守一场交易!。
于是,除去小姨来交易的那些时刻,我总一个人呆在那宽敞的容器里。
我就是这样在那个宽敞的容器里独自盛放着我的童年的。
当童年终于流尽,小姨的交易也随之到期。
在那个憋闷得知了也不再嘶叫的夏日午后,小姨来正告我交易的到期,然后匆匆离去。我,漠然处之。
记得那天,我刚好16岁。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断线的风筝:极度自由而又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而游荡的场所单指那幢没有主体很是宽敞的楼房或者容器!
那段日子里,我经常赤着脚在那楼房的每块地板上一遍又一遍来回地走,以至于那地板不用打扫就能保持干净。我赤着的脚就是最好的吸尘器。那种感觉让我觉得踏实和温暖。
我向林穗说起那段日子时,她很认真地分析说那时我是孤独的。
我不赞成!
我承认那时的我是单独的,但不承认是孤独的。甚至我都不愿承认我是单独的,因为那时有一把檀木做的吉它一直陪着我。
我认为在那时孤独的不是我,而是父母每月尽职地寄来的那些钱!
我很少动那些钱,因为我在认真地过日子。是的,是认真地,不是挥霍地!我总是用较少的钱去较近的百货市场买廉价的必需的生活用品,从不像周围人们那样总把钱积攒到“五一”“十一”再像烧烤店里的鸡鸭一样伸长脖子涌进专卖店买那些跌价的“世界名牌”。我讨厌那种被钱压得畸形的生活方式。我更讨厌钱本身!于是我把父母寄来的那些钱散落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任其腐朽或者繁荣。从不亲近它们!
所以,那些钱才是孤独的!
我有吉它,我不孤独。
那是一把檀木做的吉它,那是一把能弥漫出清香味道的吉它,那是一把质朴又不乏韵味的吉它。它是我在这城市的某个乐器店外进行极自由而又漫无目的地游荡时发现的。
当我游移的眼神邂逅了它,我就觉得它注定被我拥有,它是上苍送给我的。
上苍并不一直严肃,有时他会变成一个可爱的小老头儿。也许在某个他做着可爱小老头儿的瞬间,他觉得如果让我继续孤单,我就会陷入孤独。孤独是可耻的,他不想让我孤独,不想把我变得可耻。于是他把那吉它摆到了我面前;于是我解放了一批孤独的钱;于是我抱回了那把檀木吉它。
可我那时还不识谱,更不会弹吉它。我又不想像放那些钱一样把吉它放成孤独。
于是买回一叠又一叠的简谱,于是捧着一遍又一遍地读,于是抱着吉它赤着脚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走!
我当时只想不让吉它孤独。
在为那把吉它营造不孤独的氛围时,我忽略了中考。
因此,在那年的九月,我进了那所出了名的不重分数的学校。
那时我已能整曲整曲地弹琴了,所以进那学校也不觉得失落。
进那学校,我的生活就第一次有了改变。这不仅仅指父母寄来的钱更多了,还包括我须搬到学校住——那是一所寄宿学校!
我只从那幢宽敞的楼房里带去那把吉它,和一些孤独的钱,就无畏地闯进了那所学校。
进了那学校,我就不舍得把自己做更深的改变了。
所以每天,我只背着那把吉它以无疆行者的姿态游荡在那个校园:我不逃课,也不听课,因为那学校不看重分数;我不玩乒乓球,不打蓝球,也不踢足球,因为那样会把人搞得满身汗臭,而我不希望做个满身汗臭的男孩,理由就像大家不希望爱个长满胡须的女生一样简单。
我唯一特立独行地游走在那校园!
一段时间里,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的特立独行在那学校是惟一的!
可我错了,因为她。
她就是林穗。有着修长而且乌黑的长发,是个漂亮而又聪明的女孩。最重要的是她也特立独行。
说她漂亮是因为她那头修长而且乌黑的长发。初长成的大男孩总喜欢把有着修长而且乌黑头发的女孩归类于漂亮的。我那时16岁,正是个初长成的大男孩。
说她聪明是因为她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可这毕竟是个不重分数的学校。她的聪明只能像发夹一样做个装饰品,不知道她为何喜欢这个装饰品。
说她特立独行是因为她从不逃课,可也从不听课。每次上课,她都会捧一本或红或绿的书在靠近那扇擦得很亮的玻璃窗的座位上静静地读;每次下课,她都会捧着一本或红或绿的书在校园里最宽阔的某片草地上席地而坐静静地读。
因为练琴的原因,我经常在某个宁静而又宽阔的草地上遇到她。
我们总是相距十来米,各自为营,互不干涉。
这么过了许久,我们开始熟络:当她读到一段感人的故事时就会叫我过去一起分享;当我练会了一首动听的曲子,我也会叫她过来一同分享。
我与她分享过《单车岁月》《且听风吟》《百分百女孩》……她与我分享过徐志摩与林微因,郁达夫与王映霞,余杰与宁萱……
在那个天蓝得透明风暖得温暖草绿得可爱的夏末午后,我们突发奇想有了约定:在我们各奔东西前,我一定要谱出一首动听的曲子,她一定要写出一段感人的故事。曲子因故事而存在,故事因曲子而完美。我们甚至都想好了曲子和故事的共同名字:剪你的长发做我的琴弦。
有了那个约定后,我们还是相距十来米,还是各自为营互不干涉。
我们都没想太多。
只是有时我会想要那各奔东西的时刻早点儿到来,那样我就能听一首动听的曲子和一段感人的故事了;但有时我又害怕那个时刻的到来,那样我就会失去一个和我同样特立独行的同类。
不知林穗,是否也这样想过?
那毕竟是一所不注重分数的学校,大家都轻松地“学习”着。
轻松的时光总容易流逝,半年一晃就过去了,一个月的寒假到了。
因为临近春节,大家都欢欣喜悦地彼此道别。然后离开。
我和林穗也彼此祝福着,然后转身,然后离开。
于是,林穗带着她那修长而且乌黑的头发进了那个不很宽敞却很温暖的家——我总一相情愿地觉得她有一个不很宽敞却很温暖的家
于是,我带着那把檀木吉它,又回到了那幢临街的宽敞得没有主体的容器似的楼房里。在那一个月里,我还是经常赤着脚在那楼房的每块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走,一遍一遍地弹着吉它。窗外年的空气没让我觉得孤单。
我只认真地练着琴,我只温柔地希望有一天我能谱出一首叫做“剪你的长发做我的琴弦”的动听曲子来。
我就这么过着我的寒假,我的春节。
假期终于用尽,我又背着那把檀木吉它回到了那久违的校园。
熟悉的教室里一直充溢着活泼的空气。我不管不顾。我只在左冲右突的同学间找着那熟悉的长发,可寻找只是妄然:临窗那个林穗常坐的位置始终空着,那面玻璃已积起一层厚厚的灰!
我开始惶恐起来。
这种惶恐一直持续了七天,难熬的七天!
在第七天的清晨,我的眼前终于飘来一封信。从那绢秀的字体看,我就断定那是林穗写来的!
我激动地拆开那信,却又惊恐了:那里面仅有一缕又长又黑的头发,没有片字只言!
我茫然了。
茫然的我就那么无意识地握起那缕头发,背起那把吉它,失神地走出教室。
无意识地游走,到了尽头才发觉我又回到了那幢临街的宽敞的楼房。
于是,我又赤着脚肓目地游走在每块地板上,一遍又一遍;于是,我又认真地拔弄起那把能弥漫出清香气味的檀木吉它,一遍又一遍。
忘记了时间,忽略了空间。只肓目地游走,只认真地拔弄。
我一遍又一遍地拔着那弦,我当时甚至希望把那弦拔断才好。那样我就可以续上那长发,那样我就可以谱出那曲子,那样我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哭泣!
可事与愿违的,当琴弦终于撕开了指甲,当鲜血终于染红了琴头,那弦依然硬挺着!
而那缕头发,已飘落风中不知去向,像那曲没有着落的《剪你的长发做我的琴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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