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慢慢地,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缓缓的,他抬起手来。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四四方方的掌,很大、很阔,短短的指头,很粗、很硬,骨节向上凸着,似乎永远也伸不直,就象他那张瘦瘦的脊背一样!
这是手?这不是一只熊掌吗?
不,它比熊掌可灵活多了!那时侯,还年轻,背也没这么驼,站起来就象一堵墙,抡起那木杠子一般的胳膊,说干点啥,还不是如耍一根火柴棒。耕种犁耙,哪样活儿能落别人的后面?尤其是犁地,那活儿可不好干呀!一手扶犁,一手扬鞭,一晌下来,胳膊腿儿木的就象没了一样。如果摊上好牲口还不咋的,要是轮到那头“大水牯”……
唉,怎么又想起它来了!
他的心里难受起来!这人也真是的,越是不愿想到的,那事儿却偏偏往你脑子里钻,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似乎还在大声地叫喊着: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
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好象此时正有人在逼迫着他做一件他十分不愿做的事。
这时候,他正蹲在大榆树底下,呆呆的发愣。两缕浓浓的烟雾从他深深的鼻孔里冒出来,在他布满了疑惑的脸孔前面缭绕,旋转,久久不愿散去。
太阳还很高,村子里却静的出奇。在他的脚下,一块粗粗砺砺的磨刀石上,横放着一把牛耳尖刀,刀刃已经被磨了出来,明晃晃的,很亮,很刺眼。刀把上却还生满着锈。石头旁边的地上,一种绛红色的液体正在朝下洇。旁边的脸盆里,半盆水儿也很浑浊,就向他深陷的眼窝一样。
太阳缓缓的向下移动着。头顶,大榆树的枝杈上,不知何时飞来了两只小鸟,叽叽喳喳地买弄着自己的歌喉。他心烦意乱的朝树上瞥了一眼。
那眼神,深沉、暗淡,就象一只即将油净盏干的灯。
它 今天,它感到很纳闷:老主人没安排它下地。
哞----,一个长长的稚音显得异常的洪亮。
是小女儿。它抬起头,用温馨的目光望着接替了自己工作的孩子,朝她投去一瞥深沉、信任、充满了母爱的目光。
孩子们欢快的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了它孤零零的一个,它这才一下子感悟到:自己已经老了,没有用了!
老主人走过来,在它的头上身上轻轻的抚摸起来,动作很慢,很柔。摸了一会儿,老主人又轻轻的说了句什么,就看到他摇摇头,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
它感到有点奇怪:老主人今儿个是咋的了?
哞----,它不知所措地问了老主人一句,可他连头也没再回一下。它只好百无聊赖地舔食起槽里所剩无几的草料渣来。
多么孤单,多么无聊呀!
当初,有过这样的感觉吗?没有,没有过,从没有过呀!当初,它可是一头健壮的牛中之王啊!
年轻的时候,因为个子大,有力气,累活重活都是它的呀!犁地,哪次能轮上别的牛当墒?打场,它一个能拉的动一只大石磙!养儿育女,谁比它生的多,生的壮?如今,它可以说早已经是“子孙满堂”了哇?
如今,它也感觉到:自己老了,没用了!
这个感觉折磨它快整整一天了!
嘴角懦懦地蠕动着。尾巴也不时的在身上来回的抽打。它总觉得今天怪怪的:从早上没让自己下地,到跟着老主人到集上逛了一大晌,似乎要出什么事……
它的心里又不安起来,四蹄在地上乱刨乱动。说来也怪,此时此刻,它竟也象人一样,思考起以后的生活来:老了,没用了,可怎么活下去呀!
突然,它停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目不转睛的盯住了门外的老主人:他在干什么?
他 一阵子烟雾弥漫过后,他又“嚯嚯”地磨起刀来。
这把刀子跟着他已有些年头了!
年轻的时候,他带着它下山西,跑松辽,深山老林,走南闯北几十载,直到从内蒙牵回那头小“水牯”,他才算和那个蒙族姑娘----也就是他现在的老伴----安顿下来。在三四十年颠沛流离的生活磨难里,这把牛耳尖刀可从没有离开过他半步呀!
当初的小牛犊,如今已经干不动活儿!而他自己也老了哇!今年是他的本命年,六十岁了。就连这把小小的牛耳尖刀,也生了满满的一层锈迹。几年不用,竟将它忘了!
咋天晚上,儿子和他商量----不如说是命令,说:现在有了拖拉机,“大水牯”也没多大用了,就宰了它吧!
什么?他的心一颤。许久没有说出话来,只是狠狠的吸了一口烟锅,然后,又缓缓地把烟气从嘴里浓浓的吐出来。他不认识了似的瞧了儿子好大一会儿,才将烟袋重新塞进嘴里。半晌开了口:
明儿个集上去卖了它吧!他望着儿子说,这才真正用的是商量的口吻。
谁知儿子竟哈哈大笑起来:要是一头青年牛,卖给屠宰的还差不多。就“大水牯”谁还稀罕你这老牛呀!
儿子说这话时,他气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心里有一股火气要向外喷发。可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他知道:自己是说不过儿子的,有很多事情都证明过,次次都是他最后妥协。可是这次,儿子却没有固执己见,而是有点让他莫名其妙的顺从了他。
今儿个一大早,儿子开着新买的旋耕机挣钱去了。他也早早的起床,让老伴简单做了点吃的,胡乱扒了几口,便牵上“大水牯”,一步一步的朝着集镇走去。
深秋的季节,正是抢种的大好时机。路两旁的土地,很多已经打落出来了,有的已经开始耩了。让他不得不承认的是:田野上到处都是小四轮,连耩地都机械化了,偶尔看见一两犋头牯,还挺稀罕呢!
终于走到了。集市上的人稀稀拉拉,现在正是大忙季节,牲口市上人更少。眼看着太阳过了午,才过来一个“主儿”,也只是看了看牙口,摸了摸肥瘦,连价也没问,摇摇头,朝别处走去。
这时候,他才突然明白:自己想的和现实相差的竟是那么遥远。而儿子说的与眼下又是多么的相似!
难到真的是老了,没用了吗?他暗暗地问自己到。
回到家,他竟觉得浑身象是散了架!赶个集竟累成这样?以前可是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呀!
唉!他坐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下了决心似的,翻箱倒柜地胡乱找起什么来……
半晌,终于在抽屉匣子里找到了那把长满了古铜色锈斑的牛耳尖刀。
它 今天的奇怪事真是太多了!
一大早,它就跟在老主人的身后,慢慢的出了村,上了路。它真是弄不明白,这大忙的季节里,老主人不让自己去耕地,这是要去那里呀?干什么呢?
它觉得路途很远,很远……
哞、哞。它问了老主人两句。老主人也没回答,只是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自己,然后又缓慢的转过身去,继续赶路。
啪嗒。啪嗒。它只好跟在老主人的身后,茫然的朝前走。
走着走着,一回头,它突然就看见了身后那片茫茫无边的大草原……
哞----它留恋的唤了一声,眼前的小伙子越发把手里的缰绳拽的更紧了!缰绳是套了鼻圈,从鼻孔里穿过去的,用力一拽,疼的浑身一颤,使它不得不重新回过头来,继续朝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它感到再也走不动了!是呀,才三个月,还从没有离开过妈妈呢?何况,背上还驮着个年轻的女子!
抬头望望天空,大火球早没了,四周雾蒙蒙的。它又茫然的叫唤起来。
慢慢的,周围便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前方不远处闪现出的几点橘黄色来。就这样,忽明忽暗的又走了好长时间,才停下来。第二天,没再走。以后也永远没再往前走,它和那个小伙子,还有那个小巧玲珑的年轻女子,就在这条弯弯的小河边上住了下来……
一直到现在。老了,没用了,可老主人为什么又要带着自己一个劲地朝前走呢?它很纳闷!
……直到从集市上回来,它意外的看见老主人一系列失调的动作,以及那把明晃晃的尖东西,它好象突然明白了什么…··
是呀,老了,没用了!
他 伸出一只熊掌般的手,努力想伸直一根指头,可那根弯曲的指头简直就象木棍子一般,任他怎么努力也伸不开。
他失败了。气馁的小声骂了一句,只好无可奈何地用那根永远也伸不直了的指头,小心翼翼的在刀刃上试了一下。
他脸上的表情无动于衷。又试了一下,又试了一下……突然,那张枯皱的脸膛猛地抽搐了一下,“当啷”一声,右手拿着的牛耳尖刀掉在地上。他迅速的捏住了左手的大拇指。
血。鲜红鲜红的血液,顿时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滴落到地上,又缓缓地洇到土里。在他脚下的土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深褐色的斑点。这就是岁月的记载吗?
他痛苦的摇摇头。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有点累了。抬起头,太阳只剩下一树顶高了,他想先把受伤的手包扎一下再来把该干的活儿作完,便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费了很大一阵功夫,才终于如愿以偿!
这就是老了,没用了吗?他一咧嘴:伤口疼的钻心。
进到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小瓶来,从瓶里倒出一种白色的粉末,敷到伤口上,匆匆的包扎了一下,就又驼着背来到院子里。
叽喳叽喳、叽喳叽喳……大榆树上,两只鸟儿还在无忧无虑地唱。
这时,儿子回来了,他赶紧把受伤的手藏到身后,以免让儿子看见。
好了吗?爹。儿子急切地问到。
他点点头。
你先牵过去吧,我后边就到!说着,他又弯腰去拾那把已经磨得锃亮了的牛耳尖刀。
等他慢慢地直起腰来时,一抬头,看见儿子牵着“大水牯”正向外走,他楞住了!
仿佛有什么心灵感应似的,“大水牯”也回了一下头。瞬间,他和它,它和他,两双眼睛,四道目光,“砰砰”两声,撞击出一片耀眼的光芒……
两种目光都是那么的悲哀,那么地暗淡和忧伤,以至于惊扰了大榆树上的两只小鸟,一时间楞怔怔地看着他们,也忘记了歌唱。
霎时,他的手指又钻心的疼起来,使他不由得一咧嘴,“当啷”,牛耳尖刀重新掉到地上。大榆树上的两只小鸟,这才仿佛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又无忧无虑地唱起歌来。
它 长着一双奇特的眼睛,很大,很圆,也很美丽。它常常忽闪着这双美丽的大眼睛,来嘴嚼这世上的一切。
自从生下来三个月,跟着那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也就是现在的老主人,从那遥远的大草原上来到这片一览无余的平原上定居下来,它就和他结下了无比深厚的感情,它总是以自己的勤劳和诚实,回报着老主人的温顺和善良。
多少年了,老主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不安过呀!回想着刚才老主人那一系列失调的动作,它感到确实太奇怪了。
今天的事情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它想。
想着想着,它就跟在小主人的身后,来到了村头的大场院上。
啊,这里的一切真是太熟悉了!它环顾四周后,又兴奋起来。
哞----长长的一声吼叫,声音颤抖着弥漫开来,在深秋的平原上的薄暮里,显得十分的悦耳,充满了浓浓的乡土气息。
大石磙!它又看见了那个大石磙。打场时,不是拉的它滴溜溜转吗?它想再走到石磙的跟前去,重温一下与它的感情,可是,缰绳却死死的攥在小主人的手里,它不得不深情地望着大石磙,一步一步离它远去……
一群孩子紧紧的围在身边。它心烦意乱的瞪了他们一眼,然后便长长地吼叫了一声,想把心中的烦乱释放出一些来,可谁知,烦乱没释放出来多少,反而却有一个稚嫩的惊叫声哭起来。
它的心一抖:自己刚才的样子一定是可怕极了,吓着哪一个孩子了!
它抬起头。西天上开始变颜色了,就象刚才看到的老主人手上流出的鲜血,红的十分可怕!
嘟嘟嘟……一阵拖拉机的轰鸣声从远处的田野里传过来。它一扭头,紧接着又是一声长长的吼叫,它吓的立刻闭上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
它看到了一个通红通红的大怪物!
今天的怪事真是太多了!
他 慢慢的,他朝着村西头的大场院走来。
刚才一系列反常的动作,他自己也感到有点意外。今儿个是怎么了?难道人老了都会这样吗?
是老了吗?才六十岁呀!六十花甲子。六十年来,啥事没经过呢?下关东,跑内蒙,牵着“大水牯”入社,当生产队饲养员,分田到户时用一驴一骡两头牲口换回“大水牯”……记得有一次,春种刚完,大青驴难产死了,社员们都觉得埋了怪可惜,纷纷要求队长,不如剥了分给大家开开荤,队长便把活儿派给了他。下午死的驴,晚上家家户户就吃上了香喷喷的炖驴肉。那时侯,手脚麻利的很,做任何事情也没有象今天这样过呀!
难道自己真的是老了吗?
他腋下夹着那把牛耳尖刀,慢慢地朝着大场院走来。
这时候,西天上的太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红,甚至把半个天空都染上了一层美丽的红晕。这就是火烧云,可他却说:这是烧霞哩!头天烧霞,明儿个准是个好晴天!不是吗?时下庄稼人的日子,过的不正是一天比一天好吗?
他数着步子。左手大拇指还在钻心的疼。
一抬头,大场院上围了一圈孩子!
它 隔着人群,它又看到了老主人那种暗淡、忧伤的目光。
哞----它十分同情的冲着老主人叫了一声。
老主人怎么也和自己一样,这么的忧伤呢?突然,它又看到了老主人腋下夹着的那个明晃晃的东西。
啊!它胆怯的颤抖了一下身子!刚才,老主人手上的血,就是那个明晃晃的东西弄的呀!
这时,它又看了一眼老主人异常严峻的脸膛!
他要干什么?
猛然,它觉得身子好象“倏”地一下子离开了地面,驾起云来,吓的紧紧地闭上了双眼。紧接着,就觉得自己又被重重的摔到了地上,疼的它一阵抽搐。睁开眼睛,只见七八个标形大汉正站在自己的跟前,手脚已被牢牢的捆在了一起。它大声的疾呼着挣扎起来。
然而,无用。折腾了一阵子,身上越来越不舒服了,嗓子也哑了!慢慢的,它只好无奈地重新闭上眼睛……
听天由命吧!唉!一声长长的叹息!
命运呀!它躺在地上,悲哀的喘息着:一切都明白了!
这就是老了,没用了!
老主人呢?它在想:人类呀,也真是太残忍了!在你对他有用的时候,他会极力的使你,用你,用鞭子逼着你去为他换取希望和享受。反过来,当你对他没用了时,他就该来处理你了!这就是人类的生存方式?!。
慢慢的,它又睁开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它明白,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它想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再看一眼这个自己生活了一辈子,建设了一辈子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老主人呢?老主人哪去了?
一切都复归于平静!这时候,西天上的那个大火球正一点一点的暗淡下去,并且在它走过的路上,撒下了一大片血样的东西……
忽然,它看到老主人手里举着那个明晃晃的东西,朝自己凑过来……
而这时,它自己却再也没有了一点力气来呼喊,或者挣扎,眼泪“哗哗”的淌下来……
他 他想了好多,好多!
终于,狠狠心,他举起了手里那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未免太残忍了!尽管当初也曾宰杀过一些生灵,可那都是鸡狗之类的一些小动物呀!而眼前的,却是一头牛,一头跟了自己一辈子的牛呀!是的,它是老了,不能干活了。难道凡是老了的,就该杀掉吗?
那么,自己不也老了吗?
自己的归宿,将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抬起头,看看天空,太阳好象也不忍心看到即将发生的这令人胆颤心惊的一幕似的,正一步一回头的躲开去,在天空留下一片美丽的晚霞。
周围的人群静的出奇。他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躺在地上的“大水牯”呼呼的喘着气,很响。他看清了:从“大水牯”那浑浊的眼角里,流出两行晶莹的泪水来!
它哭了?!
附近树上小鸟们那婉鹂的鸣啭也戛然而止。
远处田野里拖拉机的吼叫声轰然做响。
他使劲咽下一种苦涩的东西后,咬咬牙,举起手中的牛耳尖刀,对准“大水牯”的脖颈处,用力刺过去……
“咚”,他一下子蹲坐到地上。
紧接着,“噗”的一声,一道通红通红的物体,从“大水牯”的颈腔处汹涌的喷射出来,撒向空中。
异常美丽的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半个天空!
-全文完-
▷ 进入曾棠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