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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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访科长王柯
李天斌
王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出来:日他妈。王柯的骂声像在风中断了的飘蓬,没有根系,飘在空中,疏忽间被风吹得没了踪影。王柯这样骂的时候,冬日里难得的太阳正越过窗户,透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虽说那光线也明晃晃的,但当他把双手放在上面时,却仍然感觉到一种冰凉。于是王柯就突然把它跟自己的心情联系起来,于是王柯又再一次骂了出来:日他妈。王柯终于无力地靠到了椅子上。这是一张老板牌的椅子,是先前局长在时的位置。靠在上面,双脚一翘,一种领导的风范和王者的气派往往就显示了出来。他王柯就不止一次用这种姿势面对那些前来申诉的信访者。他王柯靠在这里,像俯视众生的神,那些信访者坐在他的对面,唯唯诺诺,词不达意――他们拘束而又紧张,他们失望而又满怀希望。他们像在寻找最后的一根稻草,不断地絮说。那个时候,王柯充满严肃和温情的目光,就成了他们心中的神。他们认为,他们眼前的这尊神,完全可以斩尽人间一切妖魔,最终还他们公平与正义。
但他们不知道,这尊神也有失望的时候。这尊神,在欲望面前,也常常被俘虏,甚至有时会让他有一种想要缴械投降的无奈。只是他王柯从来不喜欢表白……王柯靠在椅子上,太阳顺着桌面爬上了他的头部,他脸上的皱纹顷刻间显露了出来――太阳就像一面魔镜,在刚刚与他皮肤接触的瞬间,就照出了深藏在里面的沟沟坎坎,表面的平静再也无法完成对内心波动的遮掩。王柯觉得真是忍不住了。日他妈――王柯再次在心里狠狠骂到。
王柯的骂声源于干部任前公示栏。就在前些日子,他对那个公示栏还满怀深情。他知道这一次一定有他的名字。就在前几天,按照干部管理条例的规定,县委组织部考察组已经分别到信访局对他进行了民主推荐和重点考察,接下来的程序就是等待组织部部长办公会和县委常委会召开,然后就是把他的名字贴在这里了。这几天,他总会有意无意地从公示栏前面走过,本来从信访局到县人大只须从楼梯间侧边的小门进去即可,但每一次去给县人大常委会主任汇报信访工作落实情况时,他都要故意绕过政府招待所大院,先从公示栏前面走过,再从县人大正前方的铁门进去。他无疑是想尽快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公示栏。这可是他苦苦追求了将近10年的结果。但他王柯就是王柯,他不能让谁知道他隐秘的内心,他不能让人们知道他如此迫切希望提拔的心理。他必须装得若无其事。所以每次从那里经过,他总是目不斜视,总是努力保持身体和眼睛的平衡,他不能让人们窥到他想要看公示栏的丝毫的欲望。他只能让眼珠稍稍地旋转过来,让一些散出去的光线落在那里。不管何时,不论何地,都要保持平静,就像秋天的一潭静水,即使偶尔的涟漪也不能呈现出来。
这种处事的方法,一直被王柯视为官场的游戏规则。王柯私下就曾经对几个从乡村学校改行到机关工作的老乡谆谆教导过,说官场其实就是一个江湖,在这里面行走,你必需要做到不动声色,不管你心里有什么需求,或者对领导有什么不满,你都不能表现出来,你只能把你的内心藏在剑鞘里,你只有选择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出击,这个时候你才能算得上真正的剑客。但现在,他对公示栏已经提不起兴趣了,他已经不敢在那里出现。日他妈――就在他再次在内心里骂到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一下子站起来,并一掌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仿佛窗外那些纷飞的落叶,就是被他厚实的掌力所致。
王柯把小刘吓了一大跳。王柯在对着他的假想敌出掌的时候,小刘正低着头记录。小刘对面的中年男人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他说,他儿子在鸡场中学读书,被两个同学杀死,至今已有半年,公安虽然把那两个同学抓了,但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听到任何处理的消息……小刘整个身体都抖了一下,手中的一只中性笔,也离开手指,落在了记录本上。小刘抬头看了看王柯,又看了看对面的中年男人,小刘说,这是我们信访科王科长,你刚才讲的他都听到了,我们王科长历来都是嫉恶如仇之人,他也帮过不少的人,他一定会帮你反映并督促有关部门尽快落实这个案件的。
很显然,小刘是把王柯刚才的出掌理解成了他对这一案件的不平。
就在小刘说完之后,中年男人跟着王柯站了起来。单薄的身板,憔悴的面容,因为失子之痛,显得更加衰老。他颤巍巍的站姿,就像一棵已然被岁月和风霜摧残并捣空了的老树,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他显然很感动。他不得不感动。在此之前,为了敦促公安机关尽快处理杀死儿子的凶手,他不止一次跑到公安局找领导,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耐心地给他解释,总是说公安办案有办案的规矩,希望他能耐心等待。到后来几次,只要一看见他,公安局的同志就开始回避。有一次公安局长来不及回避,就被他堵在了门口,那次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架就跟局长吵了起来。再后来,在人们的介绍下,他就来到了信访局,人们对他说,信访局就是专管不平事的。他刚才走进这道门的时候,其实也是半信半疑的。现在,从王柯愤怒的表情看来,人们所言确实不虚啊――信访局真是专管不平事的啊。这样想着的时候,中年男人忍不住就紧紧拉住了王柯的手。王柯本能地往后抽了抽,他怎么会跟这样一双长满老茧并肮脏不已的手握在一起呢。他再使了使劲,但那双手就像一对铁钳,紧紧控制住他的手,他无法抽出来,他已经完全处于被动,只能站在那里,在中年男人纷飞的泪水里冥想自己的思绪。
中年男人明显被感动了。中年男人不断摇着王柯的双手,不断重复地说,我儿子的冤屈就靠你王科长了,你就是他的再生父母啊……
中年男人差点就跪了下去,要不是王柯两臂用力,使劲往上撑着,中年男人一定就跪倒在了他的脚下。王柯忍不住就叹息了一声,王柯说,唉,这,这……王柯其实是想说,唉,唉他妈我真倒霉,我他妈哪有你想的那种伟大和能耐?他还想说,老子现在被人欺负了我都有冤无处伸呢!但他始终没有说出,除了叹息之外,他一点破绽都没有露出。他看了在一旁毕恭毕敬站着的小刘,他竟然就涌起了几分得意。他一直在想,我王柯就是王柯,我本来就具备临危不乱的剑客风度!
没有谁知道他刚才愤怒的真正的缘由。
倒是他刚才的愤怒,让小刘无形中导演了一场包青天怒视人间不平的感动人心的戏。他始终是这场戏的主角。他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小刘并不知道内幕。
小刘说,恭喜你王科长,你的名字就要在公示栏里出现了,你就要高升了,就要当上副局长并主持工作了,到时可要请大家搓一顿喽。
小刘说的大家,当然是指整个信访局的同志。信访局虽然称为一个局,但实际上仅有4个人的编制,一个局长三个兵,局长在春节前出车祸导致残废一直在家休息,剩下的就只是王柯这个科长和2年前通过公务员考试进来现在已是科员的小刘,还有一个因为私驾公车肇事被处分从农业局副局长位置退到这里任副主任科员的杨麻子。杨麻子到这里后,几乎没有来上过班,整天提着一根钓竿到木浪河钓鱼,有时还带了帐篷,一去就是一个星期,大有退隐江湖不问政事甘做烟波一钓徒的决然与潇洒。所以自从局长残废之后,王柯实际上成了这里的当家人。这里所谓的“大家”,实际上就仅是王柯和小刘。
小刘心里清楚。但她不能说“我们俩”。自从进了信访局以后,她就发觉了王柯的严肃。王柯虽然仅大她6岁,也都还是单身,但她就是不敢跟他开玩笑。王柯总是用一副长者的派头跟她说话。王柯总是说,我18岁就师范毕业了,但我不愿意做一个安安静静的教书匠。所以我开始发奋自学,后来考取省委党校,学校和教育局都不放人,我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去了省城求学,毕业后原本在县委办任秘书,但因为那时侯不成熟,因为顶撞了一个自己认为是错误的观点得罪了办公室主任,最后就来到了这里。我来这里,屈指算来,迄今已8载有余了……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小刘就明显地感觉出王柯话语后面分明拖着一声长长的叹息。但感觉毕竟是感觉,她始终没有亲耳听到那声叹息。那声叹息,就像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来去无踪的影子。
小刘就认定,王柯一定是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小刘甚至猜想,王柯的严肃,也许还是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隐痛。小刘最后还往最好的一点去发挥自己的想象,她甚至希望王柯的严肃是在教自己如何在机关行走。
总之,不管是什么理由,小刘是尊敬王柯的。面对王柯的严肃,小刘也总是公事公办,小刘从来不称他叫王哥,而叫王科长。
现在小刘又接着说,王科长,等你当上副局长并主持工作以后,能不能考虑再进个把人?这工作头绪又多,有时候一个上访户就要用去你一个上午或者下午的时间,没有新的人手加入,看来这工作是越来越难开展了。
要是换在平时,不,确切地说要是换在县委组织部对他进行重点考察直到昨天之前,他王柯一定要好好考虑这个问题,一定要对小刘谈谈他的想法。自从局长残废之后,就有很多传闻说县委、政府要考虑在信访局配备一个主持工作的副局长,很多人都一致认定这个职位他最具备竞争优势,非他莫属。特别是进行重点考察后,这种结论几乎就成了定论,许多人遇着他时,甚至还提前就这个还没有下文的职务称呼他了。他也一直认为他是这个职务的不二人选――他就曾经构思过等组织下文后,他一定要重新规划一下信访工作的思路,他要让他的决策推动信访工作面貌的焕然一新。但现在,面对小刘的提问,他感觉就像一枚枚的针刺,一针针刺在他的心上。
小刘不知道内幕,但他王柯知道,他知道公示栏已经不可能有他的名字。
昨天晚上,在县委组织部干部科当科长的老乡给他打电话。老乡请他出来吃宵夜,吃完后又去天缘洗脚城洗脚,洗完后又去似水年华酒巴喝酒,一直折腾到次日凌晨3点的时候,他们才一起回到老乡的住处。他并没有问老乡什么,他知道他并不能从这里得到什么可靠的消息,这是组织原则,是不可能泄密的。就在民主推荐和重点考察时,他曾经想要从老乡嘴里知道得票情况,但最终是一无所获。所以他并没有什么奢望。但当他们并排躺在那张单人床上的时候,老乡却意想不到的说到了关于公示的问题。老乡说,今天县委常委会已经开了,明天下午就要公示了。他几乎是屏足了气息。他能感觉到内心的颤动。他不敢问具体的情况。他知道老乡马上就要说出那个让他激动不已的消息。但他没有料到,老乡最后叹息了一声,老乡说,唉,完了。他们说,他们说……
老乡并没有说是谁完了,也没有说出具体的原因。但敏感的王柯却预感到了一个铁打的事实――他的提拔被县委常委会给否定了。公示栏里已经不可能有他的名字。
但小刘并不知道。小刘又哪会知道呢?虽然今天下午就要真相大白,但王柯现在就是不告诉她。他王柯就是王柯,即使将要死去,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内心最后的柔弱。
8年前,王柯就进了信访局。
那年,就在组织上把他调到这里的时候,组织部副部长还亲自找他谈了一次话。副部长说不让他继续在县委办,不是因为他不称职,而是组织上觉得信访这个舞台更适合他――他的嫉恶如仇和敢说敢为一定能更好地推动信访工作的成效。副部长说,到信访岗位后,一定要继续保持这种好的作风,一定要以群众利益为重,最大限度处理好那些信访事件,还群众公平与正义,让群众满意,从而树立县委政府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良好形象。那时王柯其实是觉得委屈的,他也知道副部长的话其实只是为了满足一种形式的需要,他认定自己其实是被踢了皮球。但打这以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也许就是已经变得成熟了,他不再说什么,他以一个党员的坚强党性自觉地服从了组织的决定。
王柯后来就喜欢上了这里。因为他觉得这里确实真的能让他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特别是当他帮助高老头圆满处理了那件上访事件后,他就认定,其实这里才是他展现身手的疆场――他锋利的剑刃,只有在这里才能实现一剑封喉的平生所愿。
那一年的九月,也就是他刚刚来到这里的第二个秋天,一天早上,他刚刚到办公室坐下,还没有摆放好记录本,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就撞了进来。一进来就问,听说你们信访局专管不平事,是真的吗?
王柯说你有什么冤屈吗?你可以坐下来慢慢说,我们会督促有关部门给你调查落实。
中年男人别说多激动了。他的激动让他语无伦次,颠来倒去总是表达不清楚想要讲的问题。但王柯还是从他混乱的表述中听出了个大概――他的儿子4年前原本考取了警校,但在体检时,被派出所的所长做了手脚,买通县医院后硬说他儿子有心脏病,结果让所长的一个亲戚替补了他的名额。他们当时到了市医又到省医复查,结果都显示他儿子并无心脏病。他们也曾找过相关部门,要求恢复儿子读警校的资格,但一直无果而终。儿子的母亲到公安找局长询问缘由时,还以妨碍公务的理由被拘留过。现在儿子大专毕业了,国家却已经取消了包分配的制度,实行自主择业,他认为儿子如果读的是警校,那么就刚好赶上包分配,儿子现在没有工作,完全是那个派出所长害的,他请求信访局帮他督促有关部门,一是要处分那个所长,二是要安排儿子的工作,否则他一直要告到北京去……
那时王柯还不是科长。王柯弄清楚缘由后,特别是当王柯知道高老头还跟他是同乡时,他忍不住就怒火中烧了。他仿佛觉得,那个派出所长分明也是在欺负他了――妈的,这些狗日的真欺负人,他们就以为我们这些农村人(直到现在他仍然认为自己是农村人)真的好欺负。在骂完后,他就对高老头保证,他说,你放心,我一定尽最大努力,还你公道。
在说这话的时候,王柯仿佛就觉得自己已经从鞘里拔出了剑,仿佛剑刃上的寒光已经逼向了对手――就像当年读师范的时候,因为打乒乓球发生争执,学校保卫科科长的儿子无理还要骂人,说他父亲是挑大粪的――他一拳就打在了那个小子的脸上,那些随之冒出来的血,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意。他从来就恨那些专门欺负农村人的城里人――现在,他分明觉得,那个派出所长就要死在他的剑下了。
后来他确实出手了。他几乎成了高老头的代理人。当然,他也因此遇到了不少的麻烦。有一次,公安局长甚至亲自请了他去,并直接跟他摊牌,说只要他不再过问这事,他保证找县委组织部长,保准提他个副科级。但那时王柯就是认准了一个死理,他知道剑一旦出鞘,就不可能再收回,这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那次,他和公安局长的不欢而散是以他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收尾的。他在临走出局长室的时候,回过头去,他说,这件事不处理,我这王字倒起写。
他后来开始跑组织部、跑县委,不止一次找部长甚至找县委书记。每一次都拿出高老头悉心保管好的当时县医院、市医和省医诊断的不同的结论,每一次都说像这样的派出所长不处理简直难以平民愤。他甚至说,你们不是要我一定要以群众利益为重,最大限度处理好那些信访事件,还群众公平与正义,让群众满意,从而树立县委政府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良好形象么,我现在就强烈要求你们还人家一个公道。
但事情还是没有解决。后来王柯干脆跟高老头去了市信访局,而且还亲自去找到了市委书记。事情的转机就是从此开始的。听说市委书记当即就给云岭县委书记打了电话,并责令县委书记必需亲自出马,切实解决好这个信访事件,而且还限定了时日……
自此之后,王柯的名字就在云岭县不胫而走。可以这样作一个比较――在云岭县,人们可以不知道县委书记的名字,但如果你说不知道王柯的名字,那你就算孤陋寡闻了。自此之后,王柯还破格被提拔为科长。用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话来说,本来只能提副科长的,但因为工作成绩突出,那个副字就直接省略了。
这也就让王柯树立了一个新的理论观点:即有为才有位。
王柯就不止一次拿自己破格被提拔为科长的事例教育小刘。他说,那时他根本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现在也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但他相信,只要把工作干好,组织上总会看到的。王柯说,尽管他也相信有一些人的提拔与工作成绩无关,但他强调,那是有背景的特例,对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唯一的一条路就只有凭自己的工作实绩打动领导,获取组织的肯定和信任。
王柯认定小刘跟他一样是一个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农村人。小刘一直告诉她,说她来自江南水乡的一个小村子,母亲早逝,父亲务农。她是在贵州读的大学,先是参加自愿者,后来参加公务员考试,就来到了这里。在这里,她没有任何一个亲人,走得最近的就是王科长了,她希望王科长能够像亲人一样关心她。
对于小刘,王柯是彻底信任的。抛开她出色的工作能力不谈,就单是这一份共鸣,就足以让他不得不信任她。只是现在,王柯却分明想对小刘说点什么,比如他对自己这个理论的怀疑,或者其它什么?他始终觉得,从他被县委常委会取消提拔这个决议上,他自己的这个理论一定有不完善的地方。他总在想,是不是应该告诉小刘呢?从内心来说,他并不希望小刘重蹈他的覆辙。但这种想法也只是偶尔一闪就过去了,就像一颗飞速划过的流星,一瞬的光亮之后,现在又不着一丝痕迹了。
王柯就是王柯,他永远都是冷静的。
时间不经意的就过去了半年。时间的流动总是猝不及防――往往是,在你还来不及打点自己该打点的东西时,日子就已经把你推向了某种边缘。
虽然王柯没有提拔,但信访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这个职务也一直空着。半年前跟王柯一起考察并得到公示的几个同志都是到一些边远乡镇任副职。这倒让王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安慰。对于乡镇,他是不愿意去的,抛开恶劣的工作环境和千头万绪的工作不谈,单凭计划生育这项工作就让他头疼不已。他虽然没有经历过,但由省、市、县组织的层出不穷的检查他却听说过,特别是省、市组织检查的时候,因为是一票否决,又因为其实哪个村或多或少的都有一些问题,而检查组又格外的精明,检查组从来都是明察暗访,经常都是乔装打扮,有的甚至在车牌照上贴上“百年好合”的字样,装扮成迎亲队伍进入村寨,让你防不胜放。如果到乡镇,一旦分管计生工作,一旦出了问题,被一票否决后那才叫真正的倒霉呢。所以王柯在短暂的不愉快后,又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
这让小刘愈加佩服他。小刘总是说,王科长真是有领导风范,她还说,王科长一定是个做大事的人。
王柯表面虽说哪里哪里,但实际上内心倒也觉得有些飘然。
王柯的工作更卖劲了。作为不是主持的主持,信访工作都是由他说了算。而且小刘跟他的配合也总是很默契,再加上小刘总能在恰当的时候提出一些非常合理的建议,这让整个信访工作不断呈现出蓬勃生机,各项成绩在全市名列前茅,就连市信访局的领导都亲自给县委组织部长和县委书记推荐过他,希望能提拔他当信访局副局长并主持工作。
王柯在五月里督促有关部门落实的一项案件让他作为信访局副局长并主持工作的呼声进一步高涨。
五月里,小刘给他送来了一封署名举报电力公司杨经理贪污的举报信。信中说因为经理吃回扣,导致卖给大山煤矿的电线质量不过关,前几天突然停电,导致矿井发生事故,致死5人,致伤10人,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贪污事项,说得有理有据。小刘说,从反映的内容和口气,还有提供的人证物证来看,这封举报信应该不是栽赃陷害。小刘认为应该督促有关部门调查落实。小刘还开玩笑说,跟了王科长2年,她就连说话的口气似乎都已经像了王科长,她觉得惩处这种腐败分子是大快人心、顺乎民意,同时也是建设和谐云岭的需要,她建议王科长应该下力气插手这个案件。
王柯原本就恨透了这些腐败分子,再加上小刘这一吹捧和激将,此时早已是怒火中烧。他当即就说,我明天就去找县纪委书记。后来这个案子终于被王柯搞成了全市的一个重大案件。后来直接是市纪委出面对经理进行“双规”,再后来就是市检察院对经理进行批捕……王柯也因为在办案过程中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被市信访局评为先进信访工作者。王柯把荣誉证书领回来后,还破例请小刘吃了一餐饭。他真心地说,如果不是小刘给他打气,他还真不敢惹那个经理,因为人们平时都称经理为“杨百万”,是典型的财大气粗之人,而且跟县委、政府主要领导过从甚密,他说,他虽然嫉恶如仇敢说敢为,但其实也有怕打不死蛇反被蛇咬的恐惧……
王柯说的是实话。其实自从半年前他的提拔被县委常委会给否定后,他就曾经有过动摇。他甚至暗自猜测过,是不是因为他在督促有关部门调查落实信访案件的过程中得罪了某个常委甚至是主要领导。在他督促的信访案件中,虽然没有谁是云岭县的副县级以上领导,但谁又能保证那些最终被查办的人跟这些领导没得亲戚关系?这云岭县城毕竟就是这么一个弹丸之地,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婚姻纽带、友谊交往,有谁又能全部辩得清这千丝万缕纵横交错错综复杂的关系?其实当他每一次豪气干云地长剑出鞘的时候,他也曾经有过犹豫,甚至是在出剑之后他就后悔了。但是就仿佛宿命一样,有些东西即使你已经预知和认识到,但你总是鬼使神差地要往那个陷阱走去,直至万劫不复。也许这就是性格――性格就是命运啊,王柯就不止一次在内心这样对自己说。
不过,有一封举报信的到来的确让他王柯第一次冷静下来,第一次权衡起利弊得失,第一次在心里果断掐灭嫉恶如仇的火焰。
直到后来,王柯都一直还在庆幸,他庆幸小刘刚好跟那封举报信打了个时间差。他根本不会让小刘知道,他必需要让这封举报信成为永久的秘密。在这样想的时候,他甚至开始自己对自己的追根溯源。他知道,自己的这一举动,其实是出自对小刘的关心,跟小刘相处2年多来,小刘对他的尊重,对他工作的支持,还有她作为一个异乡人的身份,还有……王柯不敢再追问下去,他怕对小刘的关心真的是出自那方面的感情,因为他此时总是想起小刘漂亮的脸蛋和苗条的身材,甚至还有摔过披肩长发的那份妩媚……反正,他是从内心不想让小刘知道这封举报信,他不愿意让小刘有什么麻烦。
就在那天下午3点钟,他因为办点私事来晚了一点。但刚走进办公室,就看见小刘的桌子上放了一封举报信。他像往常一样随手就拿了起来。但拿起来后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一封举报县委书记的信件。上面三组数字让他怵目惊心:借给儿子升学办酒之机敛财100万元;借提拔调整干部之机收受贿赂150万元;贪污各项项目资金200万元。他迅速抬起头来,在确认办公室没别人后,一下子就把举报信锁进了自己的抽屉。
就在王柯刚刚把钥匙从那把铁锁里掏出来的时候,小刘就走了进来。
王柯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柯试探性地问:今天有举报信没有?
没有啊。我2点钟就准时来了,刚才去了一趟卫生间。小刘显出一副疑惑的样子。
王柯说,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但王柯却再也无法平静。
是按照一般程序送交县纪委,还是把它悄悄的烧毁,抑或就是直接送县委书记看看?围绕如何处理这封举报信的问题,王柯反复比较又比较,权衡又权衡,总觉得哪一种方法都不妥,总觉得哪一种方法都有缺陷,这种比较和权衡整整折磨了他一夜,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合了一会眼睛。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王柯才终于作出决定,他决定采取最后一种办法。他认为这样有三大好处:一是不得罪县委书记;二是可以有效防止一旦举报属于诬告但却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三是说不定县委书记因此感激他一下子就把他提拔的事给落实了。王柯兴奋不已。他隐约预感到,他这一次的亮剑,一定是此生最精准的出击,其意境远在一剑封喉的潇洒之上……
王柯是在当天晚上去县委书记办公室的。说是办公室,其实也是寝室。云岭县副县级以上领导干部的办公室都是与寝室配套的,另外还设有专门的洗澡间(兼带卫生间)。王柯事先并没有打电话,他知道一旦打电话,县委书记一定就会以外出为由拒绝他的来访,当他到办公室外的时候,他也没有出声,只是不断的拍门,他知道一旦出声也不可能见到书记。王柯的确是很有经验的,在机关行走多年,他可以说是谙熟了所有的游戏规则。
他的这一招果然凑效。
在不断的拍门后,他终于走进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
就在他的半个身子拐进室内的时候,他首先看见了一个披着长发的年轻女人的背影快速闪进了里间的卧室。他突然觉得那背影好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快速地调动所有的记忆,约几秒钟后,他开始觉得惊诧,难道,难道……在不断的反问之后,他终于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想,这世间相貌相似者不乏其人,再说光线这么昏暗,自己又没有仔细地看清楚,又如何能确定呢?王柯忍不住就对自己的多疑和神经质感觉到了好笑。
王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向县委书记说明了原委,并双手递上了那封举报信。然后就埋着头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王柯原以为县委书记会感激涕零地对他说谢谢之类的话,甚至猜想当书记看完举报信后会亲自给他倒一杯茶。他几乎是屏足了气息,不时悄悄抬起头注意县委书记的表情。但他什么也没看见。县委书记的表情始终跟往常一样,似乎就是在阅读一份轻松的与他并不相关的文件或者资料。这让王柯有些吃惊。就在他为之吃惊的时候,一声“啪”的声响让他几乎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县委书记右掌拍在桌面上的时候,声音就开始咆哮起来。他说,你王柯还有没有组织原则?还记不记得一个信访工作者应该具备的立场?你为什么不直接送县纪委立案?同志们有误会,对我进行检举,我们应该尊重他们的权利嘛!你抓紧给我拿回去交给县纪委,并立即给县纪委写一份深刻的检查,就自己没有切实履行好信访工作职责作一次深刻的检讨……
县委书记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的。说完之后就给王柯拉开了门,左手往门外伸出去,做出送客的手势。
王柯觉得委屈到了极点。王柯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更不知道县委书记为什么会发这样大的火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他就像一个被彻底击败的剑客,已经无力再进行任何有意义的反搏,他的长剑已然被自己折断。
当天晚上,在最后的时刻,他再次恢复了平时特有的冷静。他决定把举报信烧掉。凭着他多年的经验和今晚的直觉,他知道县委书记说的并不一定是实话,他绝对不能把举报信交给县纪委,在给县纪委写检查时,也不能指名是对县委书记的举报信。他终于感到如释重负。他美美的睡了一觉,梦中好像还梦见干部任前公示栏出现了他的名字,他名正言顺地坐在了信访局局长的那把椅子上……
王柯接到调动通知的时候,已经是他把检查交给县纪委的第20天。
王柯很是不服气。他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犯什么实质性的错误。但王柯就是王柯,他知道作为一个真正的剑客,面对组织的决定,一定要做到彻底的冷静,任何的冲动都只能让你自己加速自己失败及至死亡的速度。王柯最终没有去找任何一个领导闹意见,只是在简单的收拾行李后就去了档案局报到。
王柯走后不到一月,县委组织部干部考察组再次来到信访局。这次是对小刘进行民主推荐和重点考察。两个程序在一个上午同时进行。三天后,小刘的名字顺理成章地在公示栏里出现,并最终以信访局副局长主持工作的身份坐在了王柯曾经坐过的那把椅子上。王柯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喜也不悲,只是本能地就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县委书记办公室看见的那个熟悉的年轻女人的背影……
2007年11月6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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