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罢最后一桢胶片后,李安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他觉得自己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张爱玲死了些许年,她的小说越来越是神话,读的人多,却没人敢翻拍成电影。语言的意象很复杂,只可心神游之,不易图画绘之。比如说王佳芝的笑,就一个“笑”字,只有张爱玲知道,王佳芝知道,倘若让汤唯在聚光灯下,面对李安的指挥,她怎么个笑?原文里有大量的心理描写,镜头又如何扑捉?把一万三千字拖沓成169分钟的电影,李安说:“可把我们做死了”。
小说《色,戒》讲了一个刺杀故事,虽没有“荆柯刺秦王”式的雄壮,却更加悲凉。荆柯眼里只会喷射着仇恨,王佳芝眼里还有缠绵和奢望。易先生本是汪精卫的走狗,专门绞杀异己的特务头子,杀了放走自己的美女,还自我安慰“无毒不丈夫”。他真的喜欢王佳芝,但他很清醒自己的政治目的,最后用“杀”的方式完成了“最终的占有”。早有读者在小说刚发表时就评述说“读来毛骨悚然”,而张爱玲也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罢。在小说里,爱情不过是男女的战争,不见硝烟却横尸遍野。“他们是原始的猎人和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易先生跑到电影里,就具备了梁朝伟的忧郁含蓄之魅力。他出场的晚,但很快占据了观众的心,因为梁朝伟怎么坏都不是坏。
李安对男人历来有一种独特的关怀,从《卧虎藏龙》到《断背山》,无论在玄侠的世界里,还是真实的美国西部牛场,男人都那么侠骨柔肠。刀光剑影里,荒凉皮革间,磅礴大雨中,险恶小巷处,沉着自若是男人的第一本色。皮鞋要擦的锃亮,衣装要拉的笔挺,就算是周润发的长衫,也要玉树临风,招展飘扬。深刻无语的爱是男人的第二要素。李安的作品里很少听男人说“爱”字。即便是已经爱的昏天黑地。那个字很重要,但不可以表白,蹦出唇外就俗套了。憋着不说,才显现出男人的成熟和深沉及厚实。锁眉忧郁状是男人的第三亮点。不要轻易笑,笑也不露牙,最多到最后才夸张地苦笑。凝思忧郁是思想者的表情,男人没有思想,就等于野兽。在黑暗里坐着,手托腮帮,微弓腰背,一缕月光再将剪影投射到墙壁上,真的很美。
这三点,易先生都拥有了,而且拥有的很饱满。王佳芝打入敌人内部,颇费了一番周折,输了几天麻将,才被易先生赏赐了一个背影。但就这个背影,还有易先生一种短暂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已经打碎了刺杀的计划。真正靠近易先生,还是麻将做媒,易先生拆掉成对的七筒,就是因为王的青春和美貌。易太太一定俗不可耐,整日里就知道打牌化妆添衣服,要不就是炫耀丈夫增长虚荣心。天上突然掉下个汤唯,说话细腻,身段娇媚,不要说是易先生,就是梁朝伟,恐怕也会很快抛弃刘嘉玲。所以后面故事的发展就有了眉目。一张电影票,一场大雨,一座落满灰尘的神秘的别墅,一张软软的大床,一根皮带,一阵尖叫,一阵喘息,最后一塌糊涂。
面对组织,王佳芝说:他不仅进入我的身体,还像蛇一样往我心里钻。
说了这句话,观众就该明白革命道路有多么曲折。在爱情面前,信仰和仇恨都那么无力无奈。
张爱玲成长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后沦落到香港,她向来是冷眼看世界,包括所谓的爱情。李安如僧侣求佛般研究张爱玲,他怎么不理解小说的意图呢。李安有自己的见解,他说小说是电影的起点,而非终点。电影与小说一样,都染有创作者的鲜血。张爱玲在香港创作了小说,李安拿来,却以台湾人的视角拍摄了电影。他口口声声说对张有“一种神话的崇拜”,而且最喜欢的就是《色,戒》。对于色和戒,李导演也有独特的理解:色是色相,是情色,是爱;戒的警戒,是修道士般的告戒。红尘滚滚,也不可迷失自我,保留一份清醒。
对于女主角,李安有点悬乎其词了。他说之所以选择汤唯,是因为“她的味道跟我有点像,那就是跟王佳芝很像了”。还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王佳芝”。我们看看李安是如何塑造王佳芝的。负命前,为了接近已经结婚的身份,王失身于同伙,把初红留给革命志士,也不要给汉奸卖国贼。这很让我们失笑。好象很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接下来的卧底情节里,王一步步迷失自己,因为她看到了“孤岛”内每天抬出去喂鱼的尸体,还有排队领到的一把大米,穷苦和孤独让她愿意靠近特务大亨,并接受一套“公寓”供自己享受。任务失败后要斩头,看到了同志的恨的目光,王也不低头,还在企望易先生的搭救。王所表现出来的观念已经很明显了,革命是假的,理想是假的,只有她与易先生的爱情才是真的。一切幻灭了,这场流血的爱恋就永垂青史了。李安用他一贯的儒家式的关怀,把一部“色,戒”演绎成一场“霸王别姬”了。王佳芝堕落为可爱可怜可悲可叹的配角,是为易先生殉葬的虞姬。
继续观看电影。刺杀计划已经部署,王佳芝还在彷徨。那枚硕大的钻戒彻底击碎了原有的道德体系和价值观念,引领她走进大和式的酒吧,为易先生深情款款地演唱“天涯歌女”。也终于迫使易先生流下几滴鳄鱼的眼泪。四手交叉,爱情定格。关键时刻,还是爱情惹的祸,王美女放走了行刺目标,葬送了同伙,也葬送了自己。
本该电影结束时最血腥,因为时钟敲响,就有几颗人头落地,李安却有意回避了。而将镜头挪回易先生,铺陈他的懊悔,渲染他的来不及的仁慈。我想,如果是歌剧,李安一定会给易先生安排一场最凄美的咏叹调,还要请死去的帕瓦罗帝来嚎叫,出了名,再留下来当做国际美声大赛的保留曲目。
易先生的艺术形象是丰满了,革命成了儿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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