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33年了。但他老人家生前的点点滴滴,仍在我的记忆中呈现。在他冥诞100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我对他更有深深的怀念,桩桩往事涌上心头。
一、榜样
父亲一生,以务农为主,犁、耙、下种,样样精通,而且是精耕细作,绝不马虎。我记得他育种时,半夜起来翻动谷芽,用手插进去试温度,洒一些水,盖上稻草。谷芽育好了,均匀地洒向平整的秧田,不密不疏,天生成的一样。
父亲的副业是做香,那是细致活,他精益求棈,操作娴熟。一根小竹棍子,随着那面团状的香料滚着,不粗不细的,一根香就做好了。父亲会做篾工活,可能就是由于要做香棍子学会的。一根竹子锯成一尺来长,劈开去黄,再破开分成大小一致小竹棍子,父亲是那么得心应手。
父亲会做的事很多,我见他在婆婆湾检修自己的茅草屋,没从师自通,做的不比别人差。父亲做的刷把、织的草鞋,也是精品,人见人愛。父亲筛米,那更是一手绝活,米在筛子里团团转,筛着筛着,那没去壳的谷粒都转到筛中央,抓去后继续筛,直到把谷子选尽为止。
父亲的手艺这么多,这么好,就不见他教给我怎么做,好像他只给我做出榜样为止。我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学着做。由于年纪关系,田里工夫我只插过秧,犁、耙、下种,我没沾过边。做香,我也只当玩游戏一样,口里念着“淘淘刮”(做香时发出的声音),却做不出一根香来,不是粗细不匀,就是只有半截。父亲顶多泯着嘴,露点微笑,从来不手把手教一下。我也学去过筛米,使再大的劲筛子的米也转不动,没去壳的谷粒根本转到筛子中央去。只有我织草鞋时,父亲指点我要用劲织紧,草鞋才经穿。别的事,比如捶草(捶软后织草鞋)、推米(将谷子去壳)、臼米(在石白中臼去米的皮)……只要我有体力干就行。
父亲一生勤劳朴实,整天不停的劳作,晚上,在昏暗的桐油灯下,还要破篾、做香,做刷把……没完没了。母亲一再催着收工,他才拍拍手,不声不响的去歇息。他的这种神态,现在想起这些,他那可怜的影子就出现在眼前。
父亲秉性柔和,又坚忍不拔,在任何困难艰苦的生活条件下,从未灰心丧气,怨天尤人。
父亲为人忠厚老实,童叟无欺。乐于助人,不求回报。
父亲是我的镜子,又是我的楷模。他的精神,成为我一生最宝贵的财富。
二、扮禾
扮禾,是父亲一年收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不知有多少?但有一次我却怎么也忘不了。
那年扮禾了,火一样的太阳把皮肤烤得生痛。父亲先背着扮桶、再挑着罗筐,去田间扮禾。扮了半桶,就停下来,扒去禾草,将谷子装満罗筐,挑去禾场。
父亲挑着一担谷子,扁担闪闪悠悠,还可听到“吱呀吱呀”音乐伴奏一样的声音。父亲那瘦瘦的身躯,背有点鸵,腿有点弯,走路的样子是一高一低的,总有点摇晃。
父亲将谷子倒到禾场后,就进屋里歄气,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头低着,眼闭着,灰白的脸,咀巴一张一合的,舌头都有点快吐出来了。父亲的衣服都湿透了;他的头发很稀很短,汗珠就像蚂蚁一样,从那头发缝隙中一个个爬出来,又从额头两边往下爬,満脸都是,他用手一抹,像是抓了一把水似的;母亲担心他中了暑,马上端了一盆水让他洗,倒了一碗姜盐茶给他喝。过了一会,父亲终于缓过气来,灰白的脸又有了点泛黄。稍许,父亲又一声不吭,挑着罗筐向那又窄又软的田埂上走去。------
父亲体质很弱,常年累月劳苦,缺吃少穿,骨瘦如柴。扮禾,对他来说,那是沉重的劳动,压在肩上的一担谷子,那也是沉重的担子。那个时候,他作为一家之主,体力与精神上都有着沉重的压力,无法解脱。他内心的痛苦和忧愁,不知有多少,可从来没听他说过啊!
现在,我才想起,父亲那时的担子实在是太重了!
父亲啊,愿你在天国的生活,不再让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啊!
三、移民
1952年哥哥参军后,二哥也外出打工,我和弟弟年小读书,家务重担全落在父亲身上,特别是我家移民到十多里外的戴公桥种田,那更是额外的负担,难以承受。这样,只得让我停学,帮助父亲务农。
父母移民到戴公桥种田,舎近求远,无非是想多分点田。结果是费力不讨好,好心办成了坏事。一个家分成两处,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疲于奔命。
父亲和我住在一个临时搭的草棚子里,一堆牛屎草木肥堆上放块板子,就是饭桌。秧苗插下去后,又回朱家冲。过不了多久,又要走十几里,去看田里是否缺水。我现在还记得那车水的样子,手扶着木杠,脚踏着水车,水哗啦啦流向田里。禾苗长得很好,心里好高兴。
秋收了,收的谷子、红苕,就用土车子运回朱家冲。
有一天晚上,父亲和我各推一车红苕,借着月光上路。那条路不仅坑坑洼洼的,而且有一些上坡。特别是龙象山,都是一些石头,好艰难的才爬上去。我们在坡顶歇了一会,推着车子又走。走了一里又一里,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总到不了家。我怎么也忍不了,偷偷地呜咽起来。结果父亲还是听见了,他问:“何里咯?(怎么啦?)”我不好意思说,就止住哭泣,硬着头皮推车前进。
秋收后,学校老师上门劝学,我就复学了。这样,重负又全部压在五十多岁的父亲肩上。所幸政府又同意我家迁回朱家冲,重新分了几亩田,父亲才少了一些劳累。
四、享受
父亲吃了半辈子苦。解放后,虽没有了压迫和剥削,但生活依然过得十分艰难。在外工作的大哥、二哥和我,寄回家的一点钱,虽是珍贵的,但对父母的生活也难以有较大的改善。
1959~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时,粮食很少,生产队办食堂,吃的是"双蒸饭"(将蒸熟的饭再蒸一次),菜里没有油。父亲得了浮肿病,但幸免一死。
父亲一辈子,一直到他去世,生活上几乎没有什么享受。只在农闲时,到姐姐家去住上几天。
1962年,他到我工作的机关住了几天,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机关农场分给我十来斤胡萝卜,我就给他带回家。我探亲回家,顶多也只能给他几元钱,由他自己买点什么。有一年,我给他买了一件棉长大衣,他十分满足。还有一次,我寄瓶蜂蜜、鹿茸丸给他吃,瓶子摔破了,蜂蜜也没了。吃了鹿茸丸,鼻子流血,就丢掉了。除此以外,父亲实在没有享受到什么。
五、病了
晚年,父亲有一段不幸的遭遇。1972年下半年,他中风初时,不能动弹,心绪异常烦躁。我请假回去,也只招扶了几天,没能解除他的痛苦。经济上只能就地诊断吃药,无钱送他上一次医院。
虽幸得弟弟、弟媳精心护理,村邻日夜轮流陪护。治这病,单方中有黄芪的份量大得以“两”计,我托人从湖北恩施深山里买过多少斤。他吃了安茶硷,心里发烧,总觉得没吃东西,叫着要吃肉。弟弟买了给他吃的肉,累计等于吃了一只猪,他还说没吃够。
后来,父亲能下地行动,不幸又跌了一跤,腿骨折断,落个靠一条凳子来移动身体的境地。我望着他的身影,多么可怜啊!
1974春节我回家探亲,他只能坐在围桶里,枯瘦如柴,一动不动,双目深陷无神。这一夜,我帮他洗脚,剪指甲。我见他左脚的大母指和二指是长在一起的。我这才想到以前他走路总有点不得力的样子,肯怕与这有关啊!那年代,他不可能有作手术的机会;作儿子的我又怎么会留心到他的生理缺陷呢!
我帮他剪完指甲,他突然有气无力的说:“我要是去医院,也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样……"。他虽不是责备我,但却比骂我还令人心酸。我只能寂然无语,强忍着欲滴的泪水。又有什么能比儿子守在父亲的身边,但没有能力解除父亲的痛苦而更让人痛心的事呢?
我哪里知道,这就是我帮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六、哀悼
1974年3月4日,父亲去世。噩耗从家乡传到武汉,我痛哭,不能自制。赶回家乡,见到的只是一具漆黑的棺木,再也听不到他的一字一音了。
父亲走了,他解脱了。可是,我没有解脱,我心中时刻记念着慈祥的父亲。随着时代的发展进步,我的生活与父亲当年的生活真不可比拟。父亲如是活着,有个病我是有能力送他进医院的。而这已是无法弥补的事,只能成为我一生的遗憾和愧疚。
父亲走了,我在每年清明去为他扫墓,这是我惟一能做到的事。今年农历十月初七,是他冥诞一百周年,我谨写此文作深沉的悼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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