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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老乡亲之七梅香如故

发表于-2007年11月08日 晚上7:25评论-3条

奴隶女儿和地主妈妈

因为外婆是卢家的街坊,我认识了这个家庭成分复杂的一家。

女儿的成分是奴隶,妈的成分是地主,女婿是工人阶级。我叫奴隶女儿卢娘,称那个地主妈是婆婆。

七十年代初,中国的阶级斗争如火如荼。雨城,这个西南的小城也不能幸免。造反派今天斗这个,明天斗那个,精力旺盛得很。那时,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已经知道家庭成分的重要性,60年代出生的人,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就被打上了阶级的烙印,阶级成分比人的性别都重要,对这家如此奇特的成分免不了强烈的好奇。

那时,雨城的白天是非常清净,在上班时间,街道上行人很少,能够看见的行人,主要是老人和一些行色匆匆的人,偶尔有一辆自行车骑过,不是永久牌的就是凤凰牌的,那肯定是有单位的人出来办事。

卢娘就在华新街上的一个小食店工作,小食店里只卖包子、面条,在那年月可是美味,我喜欢去看卢娘主要就是每次去卢娘都要请我吃个包子或者吃点臊子面;每年的国庆左右,草坝的鸭子上市,小食店就顺带卖油淋鸭子,那鸭子是资格的生态鸭,连汽车喇叭声都没有听见过的鸭子。卢娘就专门杀鸭子,鸭子用篱笆围住,篱笆内鸭头攒动,篱笆的一角开了一个小门,其实就是一个小洞,卢娘就站在洞口,抓住一只,两把把颈行的毛扯了,一刀抹下去,完成,双腿要顶住关洞的篾芭子,防止其他鸭子逃跑,手脚的动作是一气呵成,协调统一,听小食店的人说,卢娘杀鸭子技术最好,当时饮食服务公司里,没有几个人能够有她的手脚快的。卢娘对我外婆说:主要是有三个娃娃和一个妈,负担重,杀鸭子是记件可以多挣钱,逼出来的。

卢娘的孝心是出名的。每天,天不亮,卢娘就起床去代替卢婆婆扫大街,每天下班,不管再累,回家第一件事是给她的地主妈洗脚、洗脸,她妈的脚是典型的三寸金莲,走路不方便,文革的时候,又被从批斗台上推下,摔断了右腿,全靠卢娘照顾。卢娘的男人很老实,是个普通的工人,少言寡语,家里都是卢娘做主。地主妈和卢娘一家住一起,卢娘坚持要这样的;那时候,亲人之间因为怕受牵连,夫妻离婚,儿女和爹娘划清界限,朋友之间相互揭发的事情天天都有,遇到成分不好的人,好多人都低头而去,卢娘却不怕,她总是说:“地主也是人,妈还是妈,天下没有不要自己的妈的道理。”所以,单位上总是批评她阶级观念不明。

我很想知道卢娘的奴隶成分的来由,转弯抹角打听才知道。1945年,卢娘的父亲在冕宁做官,卢婆婆带着五岁的卢娘和她十二岁的哥哥去冕宁探亲,走到会理一带遇到彝族头人的马队抢人,卢婆婆被保镖护着逃脱,一双儿女却被掳掠而去。千金小姐卢娘和哥哥被一个卖在山这边,一个卖到山那边,一夜之间当了“嘎西”(锅庄娃子)。兄妹两是在当了两年的娃子后,在山上放羊无意之间碰了头,从此,哥哥每天都赶着羊群到山顶两家“兹莫“(土司)领地的交界处等妹妹,哥哥每天都教妹妹记住父母的名字、家在雅安。哥哥常常把兹莫赏的荞麦粑粑、烧洋芋省下留给妹妹,妹妹常把兹莫给的羊骨头省下带给哥哥。

相依为命的兄妹熬到了1950年凉山解放,她和哥哥的成分评的是奴隶,这在二十世纪有三十多年都是最革命的身份。土改工作组根据两兄妹的叙述帮他们找到了母亲,这时,才知道他们被劫走后,父亲因为寻找他们和当地彝人发生了冲突,在交火受伤,失去孩子的痛苦和伤势不愈,一年后去世了;母亲无奈回到雅安,守着家里的田产独自过日子。

土改后,哥哥没有回雅安,被推荐到民族学校学医,后来成了那里县医院的院长;卢娘想妈妈,执意回到雅安,在饮食服务公司工作。

“文革”中,卢娘是与地主阶级划不清界限的典型,为此没有少挨批评和帮助,好在她因为成分好,造反派也拿她没有办法。每次,造反派找她谈话,卢娘都会挽起袖子,撩开裤腿,她指着胳膊和腿上累累的伤痕:“说我思想落后?我热爱共[chan*]党,没有共[chan*]党,我还在当娃子,看这是兹莫打的,”然后脱掉鞋:“你们知道什么是剥削?我五岁被卖成娃子,去了先就被脱了鞋在烧红的石板上烙脚,把肉都烧糊了,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十冬腊月,雪冷寒天,我打着光脚板、批着察耳瓦在山上放羊,冷得受不住,就抱到羊取暖------”一回想起当奴隶受的苦,卢娘泣不成声,“帮助会”往往变成了卢娘的控诉会,批评者过渡成接受忆苦思甜的听众,最后,造反派还要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共[chan*]党万岁”来结束。

也许是当娃子的几年卢娘受了彝人性格的影响,性格豪爽,又有一股蛮劲,时不时还流露野性。单位的人一般都不惹她,背后悄悄叫她是“蛮子”,但卢娘对母亲的孝敬确实让人暗暗佩服,外婆在家里常悄悄教我要像卢娘一样孝敬长辈。

1976年那场“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卢婆婆这样的人是不能幸免的。一天晚上的批判大会让我彻底了解了卢娘。批判会上,卢婆婆和地段上的几个“地、富、反、坏”都站在台下,先是由我们一帮红小兵、红卫兵表演节目,然后,是地段的先进分子上台发言,批判得声嘶力竭,惟恐不能通过声音表达他们的立场坚定。我至今也忘不了,在批斗卢婆婆之前,我一个同学的姐姐上台揭发一个叫“李德明”的右派,我看见同学在台下哭,问他才知道他的姐姐在揭发的是自己的爸爸,只是在自己女儿说最后一句:“反动右派李德命死不改悔,我坚决站在党和人民一边,要和他彻底划清界限。”那个爸爸低着头偷偷地抬起,苍老的脸上已是泪流成河。

李德明踉踉跄跄的背推下台,轮到卢婆婆战战惊惊地站到台子上。卢娘的眼睛一直看着母亲,她上牙紧咬着下唇,脸色特别难看,不一会,她走到地段主任那里,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地段主任严肃的摇头,看样子是不同意,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听见卢娘喊了声:“我妈脚不方便,总不能朝死整嘛!”

“卢xx你不要站错了立场,再捣乱,你就是反革命!”

“二妹,我不要紧,你回家。”卢婆婆怕女儿吃亏,劝说卢娘。

“不,”卢娘一摔手,冲到台上,取下卢婆婆颈行上的“地主婆”牌子,朝自己颈行上一挂,“我代替老娘受批斗,总可以吗?”

“你,你”地段主任火冒三丈,“把她给我拉下来。”

几个民兵就朝上冲,现场开始混乱,有劝的,有喊口号的,不满意地段主任的在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卢娘的蛮性起来了,一把拉开了自己的衣服扣子,披头散发:“哪个敢动我,我就死给她看。”她的手里不知道从那里掏出了一把剔骨刀,对着自己的胸口。

“主任,算了,这个婆娘是蛮子,讲不清道理的”有人在喊。

“主任,卢xx死了,我们就伤害了阶级姐妹哦。”又有人说。

地段主任一拍桌子,“散会。”回头对卢娘说:“卢xx,你胆敢破坏斗争会!你等着,明天通知你的单位。”

卢娘把剔骨刀别在腰上,背上瘦小的母亲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多年过去了,卢婆婆早就离开了人世,卢娘也变成了一个老太婆。农历七月十三,雅安叫做“鬼节”,家家户户都要写“袱子”到羌江边给逝去的亲人送“钱”,卢娘却好象不太参与这个民俗,孩子们提出要给外婆烧“钱子”,卢娘淡淡地说:“记住,老话说‘在生不奉养,死后枉烧香。’不要祈求婆婆保佑你们升官发财,要希望婆婆在那边和外公一起过得安逸就可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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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共[3]个
睿哲-评论

看了你的文章很受教育,呵呵。拜读
  【梅香如故 回复】:几十年前的事情,只是一代人的记忆。谢谢光临。周末愉快! [2007-11-10 19:46:44]at:2007年11月10日 晚上7:26

湘西南箫剑-评论

投错栏目了,应该投到生活的哦。 
文字很好,能够推荐的。 
不过也不要太在意什么推荐或者精华什么的哦!! at:2007年11月11日 晚上10:20

牛尾帚-评论

极佳的文章。
荒诞的岁月,本真的人!
问候作者!
  【梅香如故 回复】:是啊,有的人因为环境而失去人性;有的人却在艰难的环境中始终如一。 [2007-11-14 12:19:41]at:2007年11月14日 清晨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