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多数人来说，第一次读到的书肯定是小学一年级的课本，那是刚开始认字就要读的书。但第一次读课外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恐怕很多人都不一定记得很清楚。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同学们很直观地把课外读物分为“画儿书”和“字儿书”。“画儿书”就是现在说的小人书，人人都爱看；“字儿书”顾名思义就是纯文字的课外读物，孩子们避之唯恐不及，更不要说一字一句地去读了。现在我能回忆起来的最早的课外读物却是一本“字儿书”，是在我九岁的时候从爸爸的书柜里拿到的。那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没有到学校去上学，一个人在家里呆着，百无聊赖，就随手在能触摸到的书柜里去翻，目的是想找到一些有“画儿”的书来消愁解闷。先翻到的一本“字儿书”里面有一些男人女人的画儿，是生理卫生方面的，我挺仔细地看仍不是太明白。看着看着心中便悲哀顿生：原来人的里面是那样的复杂，表面上看上去光光滑滑的，想不到下面还有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器官，万一出点儿什么故障可不得了。那时对人体的复杂构造十分反感，想到自己的皮肤下面肯定也一样，就气馁起来，把这本书扔到了一边。

随手翻出的另一本书名气就大了，叫《绞刑架下的报告》。不过当时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绞索套在脖子上的报告》。书的开本很小，相当于现在的六十四开，比我的手掌稍大一点，约一公分厚，非常陈旧了。有点儿毛边的黄色牛皮纸封面，上面印着色彩暗淡的书名，翻开里面没有任何的图画，一点儿都不起眼。吸引我注意力的就是书名那句话：绞索套在脖子上的报告。我在想，一个人绞索套在了脖子上，他还在作报告，而且作了那么长，印成了一本书，这个人真是了不起！我们学校那个瘦高的校长在大操场上给学生们作报告，有气无力的，顶多喊上十多分钟就完了，　要是印在纸上也不过五六页，如果他的脖子上也套着一根绞索，恐怕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此我对绞索套在脖子上还在作报告的这个人由衷的敬佩，捧着这本书仔细地读了起来。

从头到尾，也就一个多小时。不仅是有些字不认识，绞索套在脖子上的情节也没有找到。我想书名肯定是出了点儿问题，要么是叫错了，　要么是印错了。在阅读的过程中，暂时的目的性被搁置在一边，对人物命运的关注上升到了主导的地位，有一些话在我九岁的心灵中激起了波澜：

死神啊，你真是姗姗来迟。我当然希望许多年以后才同你见面，

我还想过自由人的生活，还想多多地工作，多多地爱，多多地歌唱

和遨游世界。要知道我正当壮年，还有很多很多力量，而现在我却

没有力气，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我爱生活，为了它的美好，我

投入了战斗。人们，我爱你们，当你们也以同样的爱回报我时，我

是幸福的；当你们不了解我时，我是痛苦的。如果我曾得罪过谁那

就原谅我吧！如果我曾安慰过谁，那就请忘却我吧！永远不要让我

的名字同悲伤连在一起。这是我给你们的遗嘱，爸爸，妈妈，妹妹

们；这是我给你们的遗嘱，　我的古斯蒂娜；这是我给你们的遗嘱，

我的同志们；这是我给所有我曾爱过的人的遗嘱。　如果你们觉得，

眼泪能洗去悲哀的思念，那你们就哭一会儿吧。　但你们不要难过。

我为欢乐而生，我为欢乐而死，如果你们在我的墓前放上悲怆的天

使，那对我是不公道的。

当我三十多年后在北京风入松书店重新翻阅这本书时，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段话。由于译本的不同，有些文字可能和原来的不太一样了，但那种阅读的感受分明把我带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唤起了我九岁时的共鸣！一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生的渴望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他对死充满憎恶却无法避开。那种朦胧的悲哀、无助和不屈，使最初读到这些话的我几乎屏住了呼吸。这么善良的一个人，是谁要杀害他？为了什么？那天我同伏契克的爸爸、妈妈、妹妹、女友古斯蒂娜及同志们一样的压抑和愤恨。在九岁的年龄，书的真正含义我是领会不到的，但伏契克的这些话却不知怎地使我一个下午都透不过气来。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悲不能抑，泣不成声了。

这是我最早读到的课外书中的一本，据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学课本中就收入了该书的内容。可惜我六十年代才上小学，没有办法读到。上中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搞得如火如荼，传统的中学语文课本是“毒草”，已经无法看到了。十年动乱结束后，这部书的内容再也没有在中学教材里出现过。九十年代中期我又买到了这本书，它的装帧已是十分考究。名字变为《绞刑架下的报告》，内容也增加了许多，收入了伏契克的几篇小说和几十幅当时的黑白照片。现在的这本书大三十二开，封面铜版纸彩印，分软精装和硬精装两种，可以算得上是豪华本了。但我觉得，不管现在这本书如何豪华，也无法和我九岁时看到的那本六十四开本《绞索套在脖子上的报告》比美。

伏契克，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捷克人，死在法西斯监狱里的我的老师。你在我九岁时上的一堂课，至今仍影响着我的生命。

本文已被编辑[文若书]于2007-11-8 18:41:1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