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几度了?
用力掀开被角,抬头望窗外春风绕絮,花影飘零。而人尚不如彻底断了消息,就当他消失于世,从此两不相扰。不知他的负心,不知他的绝情,自己会安稳地赴黄泉路,没有不甘心,没有怨恨。
可惜,可惜曾经美若梦幻的相遇,转眼化为悲。
“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那个早春,樱花怒放,一点点香染小院。清风吹落,颜色仍如少女的脸颊,害羞地涌动着淡淡红晕。十六好年华,她已经是名动长安的清倌人。唱着李十郎的诗,遥想他是如何的丰神俊美。
才子岂能无貌?
她低头莞尔。轻轻抚摩着琵琶边缘,古木凉而幽,丝丝侵入心里。
“小姐莫心急!”浣沙说。
她停下了在琵琶上来回移动的手,浣沙接过琵琶。推开轩窗,轻风徐徐而入。她用手护住头,生怕被调皮的风吹乱了。
“小姐,风缓,吹不乱头发的。”浣沙抿嘴而笑。
樱花簌簌而落,每一片都落在她的心里。那一片才迎得上他呢?而她能否在他心里永远不枯萎凋零?
应该可以的,她和他注定要相遇。从她唱出他诗第一个字开始,他在她心里俨然是几辈子的相知。穿越了秦土汉地,他必定迎面走来,携着她的手,共赴一生。
西北角鹦鹉窜动,振振欲飞。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她一惊,脚步声近。但突然静下来,鹦鹉的声音嘎然而止,浣沙关窗。天地清香被隔断,她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公子请进!”是母亲的声音,“鸟儿之语,不足为异。”
那边脚步声复起,桂子掀帘。风动无竹,但盈满了樱花的味道,是故人,恰是他,李十郎。
东阁之敞也容不下她已经跳出嗓子的心。她扶紧梳妆台,仿佛扶住了他,不离不弃。
“公子诗文了得,容貌更是不凡。”母亲半生阅人无数,能有这样的赞叹直叫她安心知足。“我女儿也非凡俗女子,但因时运不济才唱歌弄舞,卖艺不卖身。”
“晚辈愚拙,承蒙夫人小姐厚爱,故来一会,实在是荣幸之至。”他彬彬有礼,显然是谦谦君子。
“既是如此,不当公子外人。”母亲欢愉,吩咐桂子上菜上酒。
“浣沙?”母亲唤。
“夫人!”浣沙回答。
“请小姐出来见公子。”
她身子一颤,浣沙扶住她的肩。她忘记了自己心爱的琵琶,哪怕千金在眼钱,也抵挡不过她想要见李郎一面。
东阁帘开,她踏了出来,无声,像极屋外飘花。她要加深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因为他在自己心里已经太重,重到了使自己发痴。
痴心是副毒药,冰雪聪明如她怎么不懂?
她要他为自己解了这毒,几生几世积累的毒。
浣沙扶她坐在了他的对面,她抬头,对上了他期盼的双眸。他的眼在摇曳的灯光下晃如两泓深潭,清澈地倒影着自己的影子。舒眉,挺鼻,干净儒雅,举止间有着大男人的沉郁,也有着少年的意气风发。
是啊,刚刚状元及弟。他有理由骄傲,但他还是如此沉稳,让她觉得塌实。
“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岂能无貌?”她低低的说,带着内心无尽的欢喜。
他连忙起身拜见:“小姐才貌双全,名不虚传!”
她美好的容颜,他看之不足。
西厢房里,侍儿周到温婉。美人如玉,花好月圆。
两年时光弹指而过。
那天他从外飞奔进来,气喘吁吁地执着她的手,笑而不言。她疑惑着,但猜想必定是喜事一件。
因此也不急问,只是伸手帮他拭去额头星星汗珠。初夏的长安并不太热,他一定是跑了好长的路向自己报喜才会如此。
“猜猜是什么好事?”无论他执讴得像孩子,还是飘逸的如神仙,他的一举一动总是踏着她最柔软的心房,她爱惜他到了自己都不能想象的地步。
爱一个人就应当如此。
她深信,从不理会母亲的旁敲侧打的警告。
“我不要猜,无论发生什么事!”她说。
“锦上添花呢?”
“不妨!”
“万一成落井之石?”
“落井也
不会让你单独面对。”
他大感叹,眼里有了泪花。
爱的太天真,会遭天嫉妒的。
她见他如此,反而失了分寸。
他埋头在她的双膝说:“我被授郑县主簿了!”
她圈住他的项脖,下颌搓揉着他的头巾。他要离开她了,每个故事都有离别,每段爱情也总有分离,但是她掂量不出这别离到底有几斤?重到了生离死别,还是不过是暂时积累相思的陶罐?
母亲的话浮现耳边。
可是李郎不是他人,是这两年来枕边伴侣,实实在在的夫妻。男儿志在事业,她也不愿意他为了她而耽误前程。看他如许兴奋,也就知道他骨子里功名之火在翻腾,她不能做这浇灭火焰的冷水。
爱他就给他足够的自由。
懂得放手,风筝才能飞得更高。
她也担心自己收不回放手的线,但是她不愿意他不快乐。
“何时起身?”她问。
“十天后。”他说。
她微笑,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为他打理着上任的一切,四季常服,夏凉扇冬手炉,每一样她都精心准备,每一样都凝结着她的爱和殷殷希望。
夜静了,他还看着她,晃如初见。窗外月圆挂高空,不顾人间离别情。
“此去,你正当好年华,又盛名在外,倾慕者不知有多少,可不能忘记了我。”她说。
他惶恐:“皎日之誓,死生以之。早决心与卿偕老,岂敢辄有二三。我必定会回来娶你的。”
她微笑,忐忑不安。
“难道你不相信我?”他问。
“愿意相信你,可是……”,女人心女人尚不知道如何拿捏,何况是他。
他当即唤浣沙置墨,手执大毫,一挥而就:“明春三月,迎取佳人,郑县团聚,永不分离。”
她喜极而泣,他懂她的心,她并没有看错人。
然而,她忽略了他也不过是二十二岁的天真才子。他爱她在一时是那么真,可是一但遇见意外,他只爱自己。
人生,往往是固定的前程,伸手可摘取的幸福反而更容易出现意外。他一去就如黄鹤离楼了无音讯。她唱着他的诗,在东阁樱花树下,空守着承诺,日渐憔悴。
花开花落,她的容颜如落花不复鲜丽,慢慢枯萎。
这天催允明来看望她,他是李郎表弟,他称她嫂子。她时常关照着他,视他为弟。他红着眼,掀开浣沙,趔趄地跑到她的面前。
欲言又止。
“允明,你怎么了?”她虚弱地放下琵琶,抚开裙上的落花,春快尽了,越来越力不从心。可是李郎杳不知信,怕是等不到他了。
她泪落衣襟。
“嫂子……”允明嘶哑着唤她。
她莞尔。
“不要再想他了,忘记他吧!”允明说,然后嚎嚎大哭。
她心知有异,但是没有他的准信,她不打算相信任何一个人。
“你相信我,忘记他!”
“为什么?”她问。
“难道你要为他殉葬吗?可是你葬的是你的青春,他独自逍遥快活!”
她怔怔地听完他的描述,知道他即将新娶,知道他身在京城,却绕道不入己门。她的生机全被这席话抽空了,仅仅剩下一副皮囊。就是这皮囊是他爱她的缘由吗?
她要见他,哪怕一面,当面向他问个清楚。
可是仆人来到他的住所,每每扑空。
浣沙传话说,公子早出晚归,不见人影。真想不到他负心到此,她冷笑,心仿佛压上了千斤大石,不能喘气,只是咬着嘴唇,惨白着脸流泪。
“小姐别多心。”浣沙叹息,“等你好了,那里少了贵家公子追求呢?”
“小玉呀小玉,你心里是无法容忍另一个人了。”她明白,那些幸福远去,像花一样凋谢,散落泥地,慢慢腐烂,烂到了没面目。
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
她轻启珠唇,时光流转。
一黄衫男子将一人掷了进来,青衣闪动,正是李郎。她脱鞋上席陪他,带着隐隐泪痕……。
“小姐,小姐……”浣沙轻唤她,“喝口茶吧,你整天没吃没喝了。”
原来是一梦。
回味梦景,脱鞋上席。鞋,是谐也。脱,是离也。那么和李郎还有一面之缘,一面之后当是决别。
“浣沙,为我梳妆。”她说。
浣沙觉得奇怪,“小姐病中,等病好梳妆不迟。”
“我已经好了。”她笑着说。
果然,脸颊有了红晕,不似平日容颜。
浣沙为她精心装扮,她希望小姐能重新振着。
缕缕青丝,珠颜艳丽。她还是她,那个名冠长安的清倌人。只是她回不到从前,与他相见之前。倘若知道大梦一场,如此结局。她拼了命也不要和他相遇,不管这是几生几世的缘分,她都能狠心一刀两断。
可是爱过了,心成灰。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鹦鹉跳跃着叫着。
母亲急急的脚步,领着人进来。她知道来者是谁,自己掀开帘子,迎身而出。彼时,樱花刚落,树上青叶连连,地上残花依稀。
他低了头。
她引他进屋,对席而坐。面带怒色,盯着他不言语。
他躲闪着,整个人仿佛是多余。她气而恨,斟酒在杯,走到他面前,掷杯在地,杯碎酒倾,覆水难收。
她握住他的手臂,痛哭:“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後,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气绝而亡。
恨是恨,爱是爱,恨他负心,爱他不减。
她永远烙下他的影子,想忘记,只有领了地府孟婆手中这碗叫做“忘记”的汤,喝尽它,才两不相扰。
本文已被编辑[湘西南箫剑]于2007-11-8 17:08:30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季雨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