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鞭炮轰鸣,此起彼落,畅快地闹了个通宵。清晨,整个垄镇塞满了红红绿绿的鞭炮纸,散发出一股洋洋喜气。新年第一天,街上十分拥挤。听说,今年的舞龙很气派,十六面锦标带队,领队的还是男标手呢。这可是自改革以来头一遭。
垄镇今年便特别热闹起来,“咚咚锵锵……”远处传来一阵急剧锣鼓声,夹杂着欢乐的鞭炮声。穿新衣的孩子欢呼簇拥,狂奔而来。舞龙团来了。
几根长长竹竿,迅猛地将人群横拦向两边,纠察队员局促地来回奔忙,威严地吆叱穿梭在横竿下的顽童。高高一幅大横披,绣着“垄镇舞龙团”,藏蕤壮观地走过来。随之便是十六面锦标。前面八面男标,随后八面女标。
在男女标队的前后问题上,垄镇曾闹过一场小小的风波。
当时,乡族首领老大斩截地说:“男子财丁,应该位前。”说话的口气一点都容不得别人。
充满活力的青年随即异议突起,七嘴八舌,吵嚷着:
“不能重男轻女。”
“女士优先!”
……
老少两代人相持不下,最终争到乡长那儿。乡长倚着单条藤沙发,表现出一副息事宁人的调解员气度,先泡泡功夫茶,“喝茶喝茶。”然后绕口令般与双方解释、商讨,又牛头不对马嘴地打呵哈:“无娼不盛世,热闹就行嘛。”
“可是。”老大骄横地挺正大脑袋,趁机虎起脸镇住青年们。“没大没小!”结果男标队就走在前面。
擎首标的是林儒,他是垄镇中学的新青年教师。他满以为用一股激情,参与家乡的节日文化活动,可经过这场“位置”风波,他一颗热心如同洒过一场秋雨,冷却了不少。他并不固执男女位置,而是对老大极其反感。才六十多岁,只不过论辈序居大,就教训别人,那么盛气凌人,说:
“女人在前,有理么?啊,让外乡人闲话,公鸡无能,母鸡站寮!有理么?”
好煞人的威风!
尽管如此,林孺肩上擎上了标,他便得抖擞起精神,走出一种美感来。何况,他还是领头一标,最容易引人注目。此时,天空己渗透出清爽新鲜的阳光,如一薄轻纱,温柔地飘坠在垄镇上。围观人群中三两个讶讶学语的孩童,用含糊不清的语言,似嚷似唱地叫歌:“穿新衣,戴新帽,家家乐,乐呵呵……”一支队伍,在人们的评议声中停停歇歇,愉悦地缓慢挪进。
队伍又再次歇下来。孩子们吵吵闹闹互相蜂拥,闯向后面。老大穿着长衫,提只黑色皮夹袋,抹着人缝,匆匆地走回去。走得快,步子阔,裹住矮墩身材的长衫下摆显得绷紧,如一扇孤屋风门忽忽开闭。林儒知道后面的舞龙队又被迎驾的鞭炮堆住了。
果真,这边盒子式住宅楼上的鞭炮剧烈地炸响。巨大的红龙昂首凝足,神气地盯着鞭炮尽处的大红包。擎龙的队员好一派勇士风度,红衣青裤,头束帽巾,高扬银亮的三角铁头饰,凝视欢蹦的鞭炮。围观人潮却争先恐后往街两边拥挤在远处三三两两的妇女们,穿红披绿,掩紧耳朵,眯着眼睛避日光,瞄紧从楼上垂下来,又用长竿撩上去,折了三折的长长鞭炮,喷喷绕舌,鞭炮声中紧张地猜测那个红包的份量。
这一头的林儒,他透过一阵泛散开来的薄烟望去,尽头处人头波涌,只有成团的烟雾在街道上空飘浮,还有那隐隐约约胡乱飘舞着的鞭炮纸屑。林儒的目光游过眼前的男标,只见女标手们在烟幕中英姿飒爽。以往所见的平凡绣衣女,在此刻身着鲜红旗袍,显得高贵不同凡俗。一副墨镜,粉面红唇,发鬓精心吹烫,越发楚楚动人。
有时他十分惊叹这群绣衣女的魅力。比如说,放学后,在学校前面的石桥上,偶逢服装厂女工下班,桥小人挤,留给他驻足时间,他注意过她们。间红间绿的裙幅,煲皱熨直的领口,一个个无不艳装丽服。一张张俊俏脸蛋,整天饱受荧光灯孵化,细腻嫩白。发型更是推陈出新,十分新潮,或流泻奔放,或娴淑文静。林儒终得叹服:女人本身就是艺术品!然而,现在眼前这群充满青春魅力的擎标女,却又勾起他一阵复杂心思。不错,打心底里他赞叹她们的美丽善良,可又老是感觉在她们之间,有些人总太欠缺内在的潜质,终日潜身纱海,带一股家庭世态,市井虚荣。他读大学期间,母亲便开始念叨他的婚事,父亲沉默不语。如今,父母—气催促他,说他年龄好大了。他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自然理解爱情这崇高的字眼,绝对不愿将其冰冻在一个零点,凝结成一件传宗接代的实体。父母的催促,他搪塞。后来,父母终于喋喋不休,他佯装未闻,却惴惴担心终有一天被父母所同化。因为更甚的是,父母已发展到背地里托媒说亲。阿花就是其中一个。
“看人家,多匹配。还早有意思呢。”母亲很喜悦地喃喃自语。
阿花是下垄村的姑娘,人长得满好,黛玉式娇俊脸蛋,一头黝黑披肩发,额发波浪式高耸,让人霎时想起热风筒和雅娜摩丝的威力。林儒见过她。
那天,林儒在傍村的韩堤上散步,信步走进江滨的福利社,福利社是垄镇的慈善场所,也供奉神明,自然有人朝拜。初一十五香火大车络绎不绝,平时也见些各求心愿的善男信女。这不,一位少女,正虔诚地弓伏在神案前的蒲团上。草绿色西装食裙的裙襟,连着敞露上衣,大幅度罩住她整个身体,简直是只笨拙的大青蛙。她很专注,似乎满怀寄望,双手合十,诚惶诚恐地伏前三步,又挪后三步。一束香火,萦绕着浓浓的香雾,十分混沌。此时此景,林儒对她的顶礼膜拜不觉连连摇头,嗟叹人之无知,她可是一个满身流溢着现代气质的新女性啊!刚好,少女站起身,见林儒正充满疑惑地盯视自己,蓦地满脸飞红。仿佛被人窥中闺心事,须臾间,她显得十分唐突,捏起金纸,局促地闪到烧纸的大葫芦旁。瞬间,林儒捕捉到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很是熟悉。哦,他常碰到她,就在垄镇中学前面那道石桥上,在那群披金戴玉的时装厂女工之中。林儒凝视着神像前恍惚飘逸的香烟,胸中涌起一阵感叹:人的追求不同,生活方式便相差甚远,彼此真是难以理解。后来母亲提起阿花,他才听说,阿花就是她。现在已不是一副门槛臼为聘礼,遍请媒姨凑合嫁娶的时代,林儒绝不让自己的终生大事由父母所摆布。尽管他有时也怀疑,“耶利亚女郎”是否为一代人心中的幻影,但他坚定信念,决不能再重演上代人的辛酸史。
“噼哩啪啦,轰隆隆一一”盒子式楼房上,折三折的长长鞭炮最后一门满天响终于爆尽。人群骚动,爆发出一阵喝彩声。空中硝烟翻滚,一片灰蒙蒙,笼罩着一股剧烈的硫磺味。
举龙球队员吹鸣长哨,引响后面锣鼓声。烟海中,一颗龙珠,引着龙头钻龙腹,穿龙尾,雄威地翻滚打闹。盒子楼主人不时点燃七彩炮和哨音炮。巨龙更加翻江倒海,气势磅薄。
“迪一一”又一声哨音,雄劲有力。龙头迅猛地冲向空中,直奔吊在楼檐的大红包,却够不着,只从红包下而一闪而过。老大急急忙忙,指挥另外一个高大的队员接过龙头。后边瘦小的鼓手老,垂起鼓槌,扶正脸上的水晶花镜,挥动手腕,动作果断稳准,“咚咚咚”,声声鼓点,错落有致,犹劲十足,带起紧密锣声。龙头再次勇猛地扑向半空,巨龙的海口终于吞断晃荡的红包……
“过村过村。”老大夹紧黑色皮夹袋,精神抖擞地指挥着。正月初一,龙队要在一天之中游遍垄镇所有的村落,给它们带去新年的吉祥……
新年的轻风,饱含着一股春的气息,清爽地掠过无垠的蓝天,带给大地一片欢欣的景象。舞龙队由锦标引路,在热闹的人潮簇拥下,雄赳赳气昂昂地拥进下垄村。
村道两旁已经挤满久盼的观众,他们怀着节日的喜悦,指点标队,吱吱喳喳评头品足。擎标手们十分骄傲,涨满自豪,充分显示出自己的青春美。他们紧连一队,步态稳健有力,动作刚毅果断,眼神灵活集中,时或停歇静待如雨后连峰;时或流动似银蛇延伸。
忽然,林儒在潮海般的人群中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不错,是阿花。她夹在人缝间,穿着红色连衣裙,隐隐约约显露出苗条婉丽的身段。她正注视着林儒,在她眼里,林儒一定显得比往时更加英俊,更加能够勾起她的一阵爱慕之情。他穿着笔直的黑色西装,戴墨绿色领带,稳重大方文雅;读书人特有的嫩白脸瓶上,架一副金边茶色眼镜,越发风度翩翩。林儒自然没能注意到自己的潇洒形象,只是觉得,人群中那双美丽的眼睛深处,流溢着一种痴痴的眷恋。他不觉垂下眼帘,内心深处打了一个寒颤。自从涉及阿花,林儒才隐隐约约发觉,双方父母均在暗地里撮合。听说阿花对林儒的一表人才,早有慕往之心。她的父母也一再表示,嫁人不嫁田,自家闺女能攀个先生娘也是她的福气。林儒的父母更是喜上眉梢,一味夸阿花好,里里外外一把手,将来男主外,女主内,是个好媳妇。林儒对父母的盲干特别恼火,他又同情阿花,不怪阿花,人总得有追求。同时,他也觉得害怕,担心误己误人,因为婚姻须有爱情基础,而爱情,应该是心灵相撞的火花。凑合的婚姻意味什么?不,绝对不能!于是他又怨阿花的盲目,就不会摆脱父母,自己敢于去接触、理解、选择生活。
队伍在轻快愉悦的气氛中缓慢前进。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和风忽忽而来,醉醺醺凉爽爽,清新可人。人缝间有一个小孩正拼命地向前挤。
“鱼仔,快上去撤标。”
“你妈的一一”小孩羞涩怒骂。
“正月正头,怎可骂人?”大人制止小孩说。
阿花愣了一下,瞬间,眼睛溢满流体,如火山口将要流出的滚烫岩浆。蓦地,一种火的欲望,摆脱了她思维的栏栅,无形之中驱使着她,如饿虎扑食般冲上来,迎着林儒那幅标的尾端,一扑,搂住标尾,尽力一顿,整个身子往下骤沉。林儒猝不及防,整个身子失去平衡,差点摔倒。他慌张地回头一瞥,只见阿花正含情脉脉地盯住自己……
人们惊愕了。
后边锣鼓声也因这边事变而惊歇了。
一切仿佛凝滞。
村中有线广播的高音喇叭尖厉地唱着潮剧《秦香莲》:“陈世美你杀妻灭子貌似豺狼……”
同时,不知谁家的组合音响正在高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音幅声嘶力竭。
空中,晃荡着或远或近的阵阵鞭炮声。
老大慌忙猛奔过来,一个大脑袋,紧张地晃晃荡荡。
“出什么事?”
“撴标。”
“撴标?”老大愣住了。
撴标是这里以前的习俗。旧社会逢年过节、游标均由小伙子所擎。要是外村谁家姑娘看中心上人,可以勇敢地出来撴心上人所擎的标尾,以示求爱。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喜事。被撴者显示其村落的富裕。按照规矩,事后男方在村里老大们的统筹下,择吉口请媒送聘。若不,必引起轩然大波。因为标一撴,象征姑娘嫁出,若男方不受,女方将无地自容,致敢自尽;女方村落也有受辱之感,严重将会导致乡斗。这习俗,解放后便消失了。想不到今天,竟又出现撴标。
这难怪老大很久还迷糊未醒过来。
“老大,喜事。”随行中有人小声提醒。
“好、好事!”老大高兴得结巴,欢欣高呼。
“双喜临门!”
“新年大吉!”
……
人们晃然大悟,雷鸣般狂欢。顿时,呼叫声,欢笑声,鞭炮声,歌声,各种声音糅合在一起,响彻长空,震荡着整个欢乐的下垄村。
阿花终于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同寅姐妹中,阿花算是勇敢的,天真活泼的。她充满追求,允满憧憬。她曾经很幼稚地将自己与林儒偷偷作过一番比较。论相貌,配得上,论收入,自己在服装厂打工,比他强,论知识,自己虽中学毕业,可同寅姐妹中,几个念过大学?何况,自己再识几只字,又有什么用?至于家庭呀,年龄呀,满是相配。林儒的父母提亲,她好兴奋,随即由一种爱慕转化为一往情深。可怜天下痴情女,为一腔爱的热血,舍命追求。此刻,阿花满脸飞红,由红转白,说不出的感触,道不尽的苦衷,只顾眼圈失控地直涌出泪水。她捂紧红唇、挤出人堆,奔突而去。
“我一一”林儒如一只被围困恐吓的弱小生灵,颤抖抖,昏沉沉。他的心中有如研碎一把黄莲片,苦不堪言。对阿花的举动既同情又愤怒,对自己的憾慨慌乱如麻。该怎么办怎么办?他很想说话。
“小子,喜事。好兆头哩。”老大乐滋滋,拍打林儒的肩膀,晃着大脑袋,容不得林儒说话,很是神气十足,大喊:
“过村!”
后边鼓手老显得十分精神,垂起鼓槌扶正脸上的水晶花镜,然后举槌在空中庄严地轮回空转,又迅猛的连击鼓沿:“哒哒哒……”随后,轻快有力地连中鼓心:“咚、咚、咚……”
一阵铿锵锣声雄浑地响起,标队引着龙队,神采奕奕地朝村外大道拥去。
-全文完-
▷ 进入南香余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