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住宅小院有一株高大的玉兰树,就有了一片绿荫,就有了棋局。每天的下午三时起,棋局就开始了,直至晚上十点左右。当然,夜晚时,月光再皎洁,也是不够的。那时,树枝就吊下了一盏灯。
棋,是中国象棋,下棋的都是单位里退休的男人。人有十几个,棋就一摊。为什么?就图个人多热闹嘛!这是国粹,不懂的人寥寥无几。马走日字象飞田,谁不懂?可这个“懂”,是有个高下之分的。下棋讲究个棋逢对手,只有那棋艺相当的人,下得难分难解,不知鹿死谁手,才有瘾头。自然,观棋的人,也才有看头。
日子久了,棋手的棋艺就分辨出来了,就自然地形成了搭档。高对高,低找低,一定之规,自成方圆。只有那马贵日和向思田两人,始终没找着棋伴。为什么?不光是这两人都是“臭棋篓子”,而且那脾气更是其臭无比。见谁落子,都有一番高谈阔论,还容不得别人有个不同意见。这,热闹是够了,可热闹得让人烦。
自己棋“臭”,就该有自知之明呀!可他俩偏要找那高手过招。
若是平常人倒也罢了,可这两人是这玉兰树下级别最高的人。退休前,马贵日是办公室主任,向思田是法规处处长。虽说,退下来,也都是平民百姓了。可他自己没把自己当平民,别人嘴里也还得叫“主任”,叫“处长”呀!
树下高手,李司机和苗司机,分别和他俩过招。那分明是要让车、马、炮的悬殊之战,倒变成了连输三局。只因为,那棋从下午三点下到了夜里零时,马主任也好,向处长也是,不赢就不让你走,还非要连赢三盘才罢休,哪怕你呵欠再连连。
有了前车之鉴,就没了后车之辙。树下的人,本就是寻个乐,打发个时间,谁想沤那一肚子气?也就没人敢招惹他俩。若是他俩找了上来,不是连说自己棋艺不精,就是借口家中有事。实在没法时,就陪上三局。那棋子就往那虎口狼嘴里送,只求早输早脱身。
这个下午,合该有事。就有那好事者提出:马主任和向处长来一盘。这俩人在位上时,就心不和,面也不和,所以就没自觉地在棋盘上一较高低。现在,在大家一致的推拥下,只好对坐了。
刚走十几步棋,那针尖就对麦芒了,棋子落下时,就跟七品县令拍惊堂木似的,啪啪有声。这力使大了,棋子就落不准点。你刚落子,我就移正你的子。这一落一移,就斗上了气。明明落在了点上,也要移一下,否则岂不输了一招?
再后来,这棋子就不是落的,而是砸的了。这一砸,就出事了。马主任的“马”弹了起来,到了向处长的额头。向处长也不示弱,抓起那“象”,就直接砸向马主任。这时,看棋的就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他躲都躲不及,哪敢上前劝阻。于是,马主任操起了棋盘,向处长举起了小凳,就你来我往地打起来了。
等到人们赶来时,他俩头上都挂彩了。还好,只是皮外伤。人是隔开了,可那火气是隔不开的。都是领导,做下属的怎能评判是非。怎么办?还是向处长有办法,打了个电话找110。不愧在法制处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这法律意识就是强。
110的警察很快就赶到了。报警说:要出人命了,能不赶着来吗?可一赶赴现场,见伤者只是头上划了几个小口子,那血都是渗的,气就没打一处来。可这都是老同志,又都是领导,岂是小警察可以抖威风的?那气也就只好憋着了。问了下情况,屁大的事,也就来个和稀泥:双方的头部损伤由双方自行医疗,此事就此一笔带过。警察没说“各人回家抹点红药水”,就已经给他俩留面子了。
一场风波,在警察的干预下,总算告一段落了。
二
这事本就不算件事,按说也不该再有啥事了。可马主任就想不开。为什么?他的“马”是无意而去的,而对方的“象”是有意而来的。还有,他头上有三口子,而对方头上就两口子。板子,各人五十,就不公。
人不怕遇着事,就怕遇事想不开。马主任此时就处于这状态。一想,就结了个疙瘩;再想,那疙瘩就一个接一个地来了。怎么说,也要出这口窝囊气。念头一闪,他就出门了。
向处长的家就在隔壁单元的一楼,虽说从没去过,但他知道,办公室主任可不是白当的。到了门口,防盗门关着。门侧有电铃按纽,马主任可不按。来的目的明确,找事的!按那玩意,来曲“泉水叮咚”,岂不有违初衷?于是,他用脚不用手。不就是要个响声嘛,脚踢比手敲,响多了。
向处长去女儿家了,家中就老伴一人。听得“嘣嘣”的踢门声,吓得心脏病都要复发了。悄悄地从猫眼一看,见是马主任,哪敢开门。悄悄地回到茶几旁,给老公去了个电话。声音小不说,还用手围了个圈,弄得那头的向处长,半天没听出点名堂。等他听清了,就交代老婆几句,慌忙往回赶。
门外的马主任,脚都踢疼了,可门就是不开。他想:姓向的老儿准是胆怯了。人,扭的就是那根经。越是这样,就越要那样。毕竟,脚是肉,门是铁。马主任可不傻,没理由拿血肉去撞钢铁。于是,就到外面捡了几块石头,就往那门上砸。
这一砸,就出事了,就把警察给招惹来了。
警察将马主任带回了派出所。不久,那晚了一步的向处长,也来到了。
警察问案情。马主任和向处长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好在这是辖区警察,以往都打过交道,也就没严词斥责,反闭目养神。直到他俩声嘶力竭,才淡淡地说:“你们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听我说了。”
这事简单,前面的是纠纷,110的警察已处理了。维持原判。现在的是:马主任上门挑衅,责任自负。考虑到事态没造成多大的危害。处理意见如下:一、口头道歉;二、防盗门的维修费由马主任负责;三、双方不得再为此事纠缠。
这警察秉公办事,当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双方就在调解书上签了字。
马主任嘴上道了个歉,心里骂了句娘。
向处长听见的是他嘴里的,没听见的是他心里的。
出了门,一条直路通住宅区,可偏偏两人各走侧路,兜个圈子,只当散步。
三
既然在调解书上签了字,就该履行那责任。马主任对此是没说的。只是,怎么履行,就是回事了。
猫眼砸坏了,换一个就是了。可那门上砸的坑,就不是一抹就平的。找来维修人员,对此也一筹莫展。怎么办?向处长提出赔三百五;马主任只肯出五十。这事就僵住了。于是向处长又提出在马家的门上砸回;马主任同意,但要求一模一样。这不僵都不行,谁能砸出个一模一样?于是,皮球又踢给警察了。
警察说:“这事只能由法院解决了。”
向处长一纸状子,告到了法院。
对簿公堂,两人再次争得面红耳赤,双方各指责对方无理。法院查清了此案的基本事实,又委托价格认定中心对受损的防盗门进行鉴定。结论是受损的防盗门应予重置,价格为八百元。
法院判决:马主任承担相应的民事责任,赔偿向处长的损失八百元,并承担全部诉讼费三百六十元。
回到家里,马主任是茶不饮,饭不思。这事,怎么就透着个窝囊。他想到了上诉,可又一想,这理亏在己方。现在,可不是那“有理没钱莫进来”的时代。若是,豁出倾家荡产,也要出这口气。而现在,明摆着这雪球越滚越大,就没个便宜的,也只好牙脱了往肚子里咽了。
马主任拿出了八百元,找到那小店、菜摊之类的,全换成了角票。为此,买那有用、没用的东西,也花了几十元。他将那钱抖成一大堆,用张旧报纸包了,叫老婆送去。“让那个王八蛋数去!”想到向处长两口子数钱的样子,他就开心地笑了。就没想到自己累了一天,到底值不值。
向处长的老婆接到这一包钱,就来气了,嘀咕了句“老马这人怎做的?”
向处长爽朗一笑:“我数钱,也就累下手。他呀,只怕腿都跑折了。”说着,就扭开了音响,放起了“英雄交响乐”。
四
这事本该了结了,可偏偏就不了。
向处长找着店家,买了新的防盗门。店家说只负责安新门,而拆旧门要三十元的人工费。于是,向处长就找马主任,要他出钱,或者自己去拆。
马主任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法院判的全兑现了,怎么又生出事来了。钱,不出。自己上门去拆?“门”都没有!
向处长不急,打了个的士到法院,找着那经办的法官。法官一听,深感百密还有一疏,判决时怎没想到这一点?于是就叫向处长先拆,再将旧门交给马主任。至于那人工费,对方若不负,就请单位调解。再不行,就另行起诉。
有了上方宝剑,向处长就依言办事。办起来时,又埋了个伏笔。凭什么要我扛去?本可以叫那工人顺便扛去,他偏偏拗着劲,就不叫。末了,向马主任传达法官“圣旨”时,一急之下,竟把那原话一字不漏地全抖了出去。
马主任总算逮住了一回“马脚”,声音就高了八度:“你扛啊,扛来我就掏钱。”
这一扛门,一掏钱,意味着什么?那可是一主子、一佣工啊。马主任愿掏,美滋滋地掏。可向处长就不干了。就算想干,老胳膊老腿的,也干不了呀?这,又僵住了。
马主任这回也争取主动了。他也打了个的士到法院,找着那经办的法官。法官一听,心里那个烦呀,就想到了撞墙。可是,这神圣的职业,又不允许来脾气,就只好压低声音说:“你们都是老同志,就互相迁让着点吧。要不,再打一场官司?”
再打一场官司?马主任犹豫了。本就是下个棋,找个乐的事,折腾到现在,别说钱财,就那吃不香、睡不宁,就得不偿失呀!这官司,无论如何是不能再打了。可是,这迁让,谁让谁呀?难道,我总让,他就不迁?想想,在这过程中,错在砸门,可帐全记在自己身上了。还怎么让呢?
回到住宅小院,见一收废旧的小贩,马主任计上心头。和小贩讲好了,五元钱扛门。再给向处长二十五元,事就这么了吧。再想,要那门有啥用?用不上不说,看着还来气。他就再和小贩商量,门作价三十元卖了。钱,由小贩送去。自己落得个干手净脚,也没落下风。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
小院里的那株玉兰树,开了一树的花,那香飘得很远很远。树下的棋局,依旧是每天的下午三时起,直至晚上十点左右。可是,人群中不再见到马主任和向处长的身影。久了,人们还真的有点想念他俩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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