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现代化”缓慢前行在昨天的途中
翻开悠远的历史,在乡下。在田间地头。随意可见这样的劳作场景:负重的耕牛蹒跚在前,扬鞭的农人踉跄在后,一前一后一畜一人亦步亦趋尽皆泥足深陷举步唯艰。间或嚣起的吆喝契合着耕牛粗重的喘息,衬托得乡野越发沉静。
这样的劳作场景已越千年了。耕作历史之悠久,耕作模式之单一,仿佛约定俗成,简直让人没来由去思考它的科学性和生命力。所以千百年的时光流过,岁月轮回了再轮回,人畜转世了再转世,可耕牛还是负重的耕牛,农人还是辛劳的农人。远古时代一脉流传下来的耕作模式,在现代化程度日益进展的今天仍继续在延续。
许多默默耕耘的耕牛早已血肉化尽,许多挥舞牛鞭的手也亦化作了森森白骨,就如泥土消失于泥土,从此不复被人记起。只有那代代传承的牛鞭仍在,冗长的牛绳仍在缠结,如长明的血缘之火,生生不息。
与生俱来的神力和善良,反而成为一切灾难的源头。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位先贤率先发现了耕牛的作用。并聪明地想到从那些庞然大物的最柔弱出着手,在牛鼻上打孔并穿过绳索,从而对牛牵着鼻子走随意使唤。我一直惊叹于这位先贤的伟大发明,农人们更应该是对这位伟大的先贤敬若神明。正是由于牛的力量援助,人类发展迟滞的农业才相应得到了改善。
许多还略显稚嫩的小手因此过早地接触了牛鞭。在农业的中心腹地,或者说是农业最前线,大家都存在着这样的共识:谁的赶牛使耙工夫好,谁将拥有丰收的未来。只是他们却似乎从来就没有想过,只要一旦继承了长辈的牛鞭和缰绳,他们的身份、职业乃至一生的运命际遇就已基本上被定格。如我一把武侠世界里面的魔剑,心性被控制,进退不由己。耕牛和人相互牵制,颤悠悠一起走进农业的深处。
我的父亲兄长皆是地道的农夫。爷爷去世得早,当时父亲才九岁。他就是从那时起就开始涉足农活并承担起一个家庭全部的责任,迄今已有六十余年。哥哥虽涉农迟些,却也在十四、五岁的年纪辍学成为父亲的助手。当时我们姊妹五人相继降生、长大。父亲独木难支了,作为长子的哥哥于是接过了牛鞭。
每次回想起这些,总是带给我更多的愧疚和感伤。作为农民的子弟,我尊敬父亲,尊敬兄长,尊敬农业。甚至一度想到过加入其中。而最终我却选择了逃离——当我亲眼目睹过父兄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单调劳作之后,我悲伤地看到他们在岁月风雨的洗礼下迅速衰老、麻木、任命,我便对几千年来一脉相承下来的亘古不变的耕作模式感到了厌恶。
这些年来,我们国家出台了那么多的支农政策,涌现了那么多卓越的科研人才,搞过那么多次那么多种形式的科技下乡,有时我便想:难道就没有那么一次送农事机械下乡的吗?
我总是为善良不幸的耕牛感到难过。同样作为家畜,狗多了一些谄媚,羊多了一些温和,猪多了一些愚钝,也便比牛少受了一些辛劳和死苦。同样作为牛类,犀牛因多了几分强悍,野牛因多了几分粗野,而且都远离人类就过得逍遥自在许多。唯有耕牛,从生至死沦落成为人类的耕耘工具,日晒雨淋中,霜雪隆冬时,它们颤悠悠的步态从未做过停留。
我曾经细心留意过耕牛的喘息。那是在如火的七月里,父亲驱赶着它在湖区犁田。晨起时太阳就已经很大了,中午越发热气蒸腾,人便是在太阳底下静静地坐着,也会汗流如注无法久留。日中时,同在湖区劳作的农人皆已收工了。父亲也是全身湿透,长竹筒里面的凉茶已经喝光,可由于那块田比较大,还剩边角的一小块没有犁好。可能是想到家距离湖区比较远,而且田水来之不易,父亲决定一鼓作气把田犁完,于是高声吆喝着赶牛使耙。遥遥地,吆喝声就清晰地传进正赶去送水送中饭的我的耳中,倒省了一番寻找。而也就在那时,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起劳作中的耕牛来。这些与人类相互牵制,一并慢悠悠走进农业深处的生灵,果真有使不完的力气耗不尽的体能吗?
现在回想起来,真宁愿当初没做过那番细致的观察。可惜时光无法倒流,所以我知道自己确实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一幕——四溅的白沫有节律地自耕牛洁白的牙缝和粗大的鼻孔里喷射出去,又随着耕牛粗重而徐缓的呼吸而慢慢回收。每当白沫回收之时,耕牛的牙床就如磨盘转动,似反刍食物,伴随着“咕咕”“咕咕”的低声呻吟。许是四溅的白沫浸染了眼睛,抑或是因为苍蝇的骚扰,我看到竟然有两行混浊的豆大的液体徐缓地顺着牛鼻流淌了下来!
那是耕牛的眼泪吗?
本该劳苦一生的人,却给善良的牛穿上鼻子,让一只只勤恳辛劳的耕牛代人类蒙难!
自那以后,我都没有勇气去面对耕牛。每次眼见着一只只庞然大物颤悠悠地迎面走来,我都尽可能地把头低下去,低下去,尽量不去看它们迷惘而沧桑的眼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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