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禄爷
第一眼看到禄爷,只能用恐怖来形容。阴沉的脸难得舒展,左眼总是被脏兮兮的纱布包着,一伸出手,十个手指断了四个,整个一个残缺形象。
村里的人没有几个搭理禄爷,还常常用禄爷作为反面教材教育孩子:“年轻的时候不学好,将来老了就像周永禄那样,孤家寡人。”
禄爷住在靠河的场口牛棚边的一间小屋里,行影孤单,晚上经常不开灯,说是节约电,一盏煤油灯,在河风的招摇中像鬼火,忽暗忽明。每天路过禄爷家,我总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感觉,但是,确实有点怕他,一次和禄爷狭路相逢,禄爷嘟嘟囔囔地叫我:“沈老师,下班啊?”
“嗯,”我下了一跳,出于礼貌,硬着头皮答应。
回家对阿爷说起,阿爷警告我不许搭理他。我问为什么,阿爷说:“这个狗日的是恶人!”
那夜,阿爷告诉了我一些禄爷的往事。
禄爷年轻的时候,雅安还没有解放,我教书的那一带,民风强悍,土匪出没,据说三岁的娃娃都会耍枪;鸦片种植猖獗,是四川有名的烟区。禄爷很小学会了玩枪、赌钱,抽大烟,天天在场上泡茶馆,不理事。禄爷家本来属于富裕人家,爹妈见他不争气,心中着急,按农村的说法:只要结了婆娘就可以收心。托媒到名山给禄爷娶了媳妇子,想以此拴住禄爷这匹野马。
刚结亲的半年,禄爷还可以,茶馆也不泡了,大烟也少抽了,扯五扯六的脾气好象也收敛的些。他那个婆娘也贤惠,天天把禄爷伺候得先人板板一样。但是,禄爷已经操了江湖,三天两头都有人来邀约,又开始在社会上鬼混,赌钱特别凶,到后来开始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卖。一次,输了钱走不了路,禄爷心一横,提起切刀说:“老子球钱木得,宰两根指头给你。”话音刚落,一刀宰了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然后,将切刀一丢,扬长而去。吓得场上的那些烂子好久不敢找他赌钱。
旧社会,雅安因为是烟区,民间许多人抽大烟,用鸦片烟止痛是很普遍的偏方,禄爷断了手指,就拼命抽大烟止痛,烟瘾大得不得了。爹妈被气死后,禄爷当家,婆娘管不了他,田地三下五除二,哦呵,日他完了,最后,他连婆娘带娃娃一起卖了,什么都没有,走了,村里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1951年,禄爷回来时,居然成了转业军人,独着一只眼,右手少了三个指头。尽管有了这样荣誉的身份,村里人却忘不了他恶性,都不愿意和他往来。禄爷出走后到底干了什么,成了一个迷团。
知道禄爷的前事,我彻底的厌恶这个人,上班的时候,尽量绕行,不从他门前路过。
83春天,山上的杜鹃开花了,我和学校的另一个年轻人去爬山,翻过笔架山,下面的山谷一片红红的花海,我们惊喜地向下跑,突然,从山坡的树林里传来野狼一样的哭嚎声,我们好奇地寻着声音找了过去,同事忽然一把拉住我:“哦,你看,是周永禄。”
禄爷跪在一个土坟前,呜呜的哭嚎:“爹啊、妈啊,我对不起你们哦,我现在这个样子是报应哦,我老了才晓得哦,我二天死了都木得人端令牌子哦------。我现在想做好事,集善行德,人家也不相信我,我都六十几岁了,泥巴都埋到颈行了,熟人些还都不原谅我。”他双手握拳,在地上打,又锤自己的胸口。那一刻,我突然也想哭,想到一句老话:一步错,步步错。可能是我抽抽泣泣的声音惊动了禄爷,他停止了嚎哭,回头看到我们,他的左眼的纱布不知弄到哪里去了,一个黑窟窿,赫然在脸上,我们吓得尖叫着转身就跑,我一直像有鬼追似地跑到阿爷家,心里还“咚咚”乱跳,阿爷吼我:“平时斯斯文文的,今天疯了唆!”我告诉阿爷看见周永禄的事,阿爷好一阵子没有作声,最后,阿爷叹了口气:“哎,造孽哦。”就去喂猪了。
我不再绕道,每天上下班路过禄爷的门,看到他孤独地坐在门口,一只眼空洞地望着天空,觉得很可怜。一天,我走到他门前时,他刚好端着一碗饭吃,我招呼他:“禄爷,干饭啊。”
禄爷惊得碗一下掉在地上,两只手不停搓,“啊,啊”。
看到他的样子,我笑了起来,“是不是我吓倒你了?”
“哦,没有,没有。沈老师,你下班咯?”
“哎。”
天天和禄爷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村里的人都说我是怪物,专门和这些牛鬼蛇神打交道,有些人还说:这个女娃子脑壳有问题。听到这些我笑笑而已:哪个能够看到哪个的后颈窝?
禄爷跟我熟悉后,有一次对我说:“我的娃娃要在,我的孙女就像你一样大了。”
“你没找过他们吗?”
“51年我回来后,去卖他们的地方找过,买他们的人家解放的头一年就全家搬走了,也打听不到消息。唉,这都是我年轻时候作的孽。”
“禄爷,问你一个问题可以不?”我的好奇心来了。
“啥子?”
“你离开这里到哪里去了,咋个成了解放军哦”
“呵呵,”
我第一次听到禄爷的笑,胆子更大:“讲来听听嘛。”
“好嘛,反正现在不讲阶级斗争了,说出来也无所谓。”于是,禄爷滔滔不觉地讲开了。
原来禄爷自己觉得气死爹妈,买了婆娘娃娃也很没得面子,家里一无所有,干脆家出走后,打算到北方去戒烟,他想,继续留在家乡还是要伙那些烂兄烂弟,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从头开始做人。这一走,走到了天津一带,那时刚好是1945年,抗战结束后,傅作义的部队正在招兵买马,禄爷仗着年轻,又会耍枪,就去当兵吃粮,两年混了个排长,然后,按禄爷的说法:“和共军打内战。”,平津战役,禄爷所在部队被解放军包围,吃没吃,走又走不了,左眼被打瞎了。禄爷眼看大势已去,趁着夜色溜了,然后,伙同国民党的残兵跑到了青岛,准备在青岛上军舰到台湾,只是由于有伤挤不赢,没有上船,军舰开的时候,他们一伙伤兵毛了,提起枪向军舰打,正好解放军赶来,说他们算起义。被解放军收编后,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政治培训,因为禄爷眼瞎了,不宜留在部队,禄爷被作为转业处理,回家养老。
禄爷讲得绘声绘色,还有几分得意,他总是习惯把自己称“国军”,把解放军称“共军”。阿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身后,听完骂到:“狗日的,你到现在还是反革命,文化大革命你咋个不说。”
禄爷吓了一跳,回头看是阿爷;“嫂子,我说了还活到现在?”
“你做了那么多坏事早该死了。”
“我也后悔啊,原先当兵混个官,挣到钱去赎婆娘娃娃,可是,回来找不到人哦。”禄爷的独眼流泪。“我转业发的钱和我在国军时候存的银圆我都留起在,如果哪天找到娃娃,我就全部给他哦。”禄爷低下了头。
“永禄啊,你欠的良心债太重了,唉。”我扯了阿爷一下,阿爷没有再责备他。
1985年的一天早上。村里不知从那里来了一个女疯子,疯子蜷缩在牛棚里,一丝不挂,寒风中,疯子冷得飕飕地抖,场上一伙游手好闲的年轻的男人都跑到牛棚看热闹,有的还说着污言秽语,有些不懂事的娃娃捡起石头打疯子,一个年轻的还拿个馍馍逗疯子:“来,给你吃,吃了和我困觉。”这时禄爷听见喧闹从屋里出来看究竟正好撞见,禄爷一掌推开哪个那个小伙子,“你狗日的积点德。”小伙子正在兴头上,被禄爷一推,倒在地上,他爬起来就骂:“周永禄,你这条老狗,是不是想要疯子给你当婆娘哦。”
禄爷说:“我给你说,年轻的时候少造孽,免得二天后悔。”
“你管球给我的,再多说一句谨防老子不客气。”
“你娃还嫩了点,老子操社会的时候,你爹妈都还在吃奶,啥子阵势没见过,你提劲提错人了。”禄爷突然从牛草里捞出一把弯刀,迎了上去。那个小伙子一看时火不对,拔腿就跑:“周永禄,你等到,看你几十岁了,今天就不给你计较了。”
闻讯赶来的婆婆大娘们一看疯子赤luo的样子,赶快把家里的旧衣服找来给疯子穿好。禄爷去找乡里管民政的干部,可是,干部说没有经费关这个外来的疯子,禄爷生气了:“你不管,我管!”
“你咋个管,连你这个五保户都是村里管,你还不知趣。”
“老子就管,”禄爷说完拂袖而去。
禄爷找到村长,说他要送疯子去雅安城里的疯人医院,村长问他钱咋个办,禄爷说:“我用我存的棺材钱,”他边说边从床下抱出一个土罐一倒一堆钱,接着是银圆。在场的人眼睛都瞪大了。
第二天,禄爷和村长把疯子送走了。阿爷望着禄爷的背影说:“这个人一辈子都被年轻时候欠的良心债压得喘不过气。他那里是在就疯子啊,他是在救自己的良心。”
禄爷在89年去世,听说临死的时候,大呼小叫,一直在断气时还叫着被他卖了的婆娘娃娃。常常想到浪子禄爷直到最后也被心债压着的情景,也常常想,那些活着的人们啊,是不是也在欠心债呢?做人啊!
-全文完-
▷ 进入梅香如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