矍秋白面对刽子手择定的死亡之地,淡定作评曰:“此地甚好!”如此境界,非两种人不能达也,一为疯子,一为圣贤。矍秋白非圣贤,当属疯子列,是某种意义上的,为理想而痴狂的疯子。俗如我,堪堪截取此四字改头换面以用,是心噤噤胆寒寒的。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女孩小季,六岁失母,母亲是自杀的。母亲自杀的时候,家里只有小季一个人,小季自己玩累了,去找妈妈,妈妈睡着了,脸上有淡淡的红晕,嘴里有淡淡的酒香,小季觉得奇怪,母亲从来都失眠,未曾见过大白天睡这样香甜的。小季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家贫,虽然劳苦,但小季是懂事的,真的,懂事的小季没有叫醒母亲,吃力地搬了凳子过来,安安静静地坐在床头,看睡熟了的母亲。细细巧巧的头发,黑亮黑亮的,丝缎一样从床头洒下来,精致的鼻子,长长的睫毛,眼边儿有半轮淡灰色的睫毛阴影,潭水一样,新鲜鲜的。母亲的嘴角挂着轻淡的笑,有更淡的酒味儿从润润的唇里挤出来,像月亮里的桂花那样,清香清香的——母亲真美!这是六岁的小季坐了许久之后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儿,“我要是能长成像母亲这样美就好了!”这是小季冒出来的第二个想法,小季第二个想法儿还没有生发开来的时候,门响了,是父亲回来了,父亲招呼了一声什么,见没人应,径直走进屋子,死盯着桌上的安眠药和床上的妻,疯了似的狠狠摔了小季一巴掌,然后发了许久的怔,然后仓促起身,绊倒了椅子。
小季的母亲死了,小季眼睁睁看着母亲死的。小季父亲摔的那一巴掌,小季不觉得疼,父亲怪她没救妻子,小季自己也怪自己没救母亲。
小季母亲是个柔软而敏感的女子,有着许多的梦,可日子却很艰难,常常三餐不继。一个有着梦的美丽的女子为着一日的三餐发愁,这本身就是一个可怖的事实。小季不怨母亲,母亲那时候的安详与美丽是她记忆中从来就没有过的。
小季被大姨收留,大姨是小季母亲唯一的姐姐,大姨没有生育,把小季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疼着爱着,不,比自己的亲生女儿更疼更爱。大姨没有小季母亲的美丽与柔弱,人高马大的,心也大,整天笑呵呵,倒头就能睡着,不像小季母亲夜夜失眠。小季在大姨的呵护下像别的孩子那样开心着快活着,似乎根本就忘记了幼年曾经经历的事,一天天,小季像一个身心健康的孩子那样长大。小季刚刚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大姨夫有了外遇,坚决要求离婚,大姨死活不同意,大姨夫明目张胆跟那个女人同居,带那个女人回家,天性乐观的大姨夜夜失眠,大姨撑不住快崩溃了,大姨打电话求小季回家陪陪她。小季义无反顾的回来,陪大姨逛街,听大姨唠叨,大姨感叹说活着真没意思,活着干嘛?小季亲身感受着大姨的痛苦不堪,亲眼看着大姨一天天憔悴,一天天消瘦。大姨吃了好几粒安眠药却仍然睡不着只能大睁着眼等待天明的时候,小季来到大姨床前,小季觉得自己应该帮帮大姨,帮她解除痛苦,小季说用酒和着安眠药吃就不会失眠了。
大姨再也没有醒来,大姨和她那唯一的美丽安详的妹妹一样,选择了用酒和安眠药让自己远离痛苦,永远长眠。安葬了大姨,小季一如既往开心着快乐着生活着,小季偶尔也会想起大姨,想起大姨的时候小季更开心更快乐,小季觉得实在是对得起大姨,大姨从此不必看大姨夫的嘴脸,从此不必烦恼不必痛苦,大姨真没有白养她一场。
用酒和着安眠药,多简单的法子,却可以让一个人远离痛苦,远离烦恼,远离那恼人的失眠,小季真是好得意——此法甚妙!用这个妙法子,小季帮一个失恋的大学女同学脱离了苦海,小季还帮一个年轻的母亲摆脱了失去幼子的痛苦。小季一直得意,小季一直把得意藏在心里,如此的得意却不能有人共欣赏,小季也有了烦恼,直到遇着我。遇着我的时候,二十一岁的小季仿佛拧开了闸的小龙头,哗哗哗倒着她的得意,临了,她艾艾总结——此法甚妙!
“你是凶手!你的手底下有三条人命!”这是我给小季的定论。我本来是不应当这样说的,可是,烦恼着,痛苦着,也是活着的一部分,我实在是怕,怕这样的妙法子会把下一个再下一个尘世俗人带入虚荡荡飘渺渺冰冷冷的地狱或者天堂。
“你是疯子!”小季这样给我定论,疯子?能像矍秋白那样为理想而痴而狂的疯子倒的确是不枉此生了,可惜的是,目前为止,我只能先信守一个理想:好好活着。
2007年10月16日,秋雨纷扰渴望阳光
本文已被编辑[仅有余温]于2007-11-5 21:32:2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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