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别睡着,千万别睡着,会感冒的,这狗日的风,还真冷,这雨咋没个消停呢?娘,快看,这楼咋忒高?娘,瞧见没,这就要到了,马上要到平凉了,到了平凉,咱找最好的医院给您老瞧瞧病,听人家说那里有北京城来的大大夫,手艺可好着哩,咱这点小病小痛的,还不旮旮的就治好啦?”终于到站了,老娘趴在牛娃的背上,俩人心跳的突突直响,娘的腿软沓沓地耷拉着,娘的白发有几丝儿蹭在牛娃的脖子上,痒痒的,牛娃怕痒,想笑,嘴一张,眼泪却叭嗒嗒往下掉——娘左裤腿膝盖处有寸许缝线绽开了,牛娃是个孝顺娃,娘这辈子头一次进城,裤子却没穿上个新喧喧的裤子,娘觉得自个的身子死沉,趴在娃背上这许久,可给娃累坏了,娘眼睛一眨巴,泪珠儿就砸下来,砸的牛娃脖子生疼,心也疼。牛娃以为娘发现裤子破了,牛娃能理解,娘要强了一辈子,日子是穷,可却干净干练,即便是补丁,娘也要找了同色布,打得四方四正,半丝儿也不含乎。
“娘,您先坐一下,我就来!”牛娃心里噎得慌,牛娃把娘安顿在一个水泥台阶上,用袖子抹干净,然后匆匆跑到车站便民服务处,“同志,给俺拿一轱辘黑线,再拿一根针!多少钱?”
“五毛!”妖冶时尚的售货小姐翻白眼,什么年月了还有人叫同志?真恶心!
“咋这么贵?”牛娃伸手进衬衣内袋里,边掏钱边自言自语。牛娃在山里的时候也隔三差五赶集,给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带个针头线脑啥的,一轱辘线也就两毛钱,一包针才一块钱。
“嫌贵?嫌贵别买呀,谁稀罕挣你这破钱?乡巴佬!”小姐口齿真伶俐,还说普通话,好听。牛娃心里难受,赫红了脸,付了钱转身要走,又想起来娘衬衫上也有一处破了,“再拿个一轱辘白线,”牛娃小心翼翼地折到服务处橱窗口,带了几分讨好的笑。
“就没个消停!”小姐正拿了小镜子涂口红,一张嘴说话,口红涂歪了,气急败坏,“死穷鬼,存心啊你?”
牛娃耷拉了脑袋递进去五毛钱。牛娃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四乡八里,谁不夸牛娃又孝顺又是务庄稼的一把好手?水灵灵的小媳妇大喇喇唤——“牛娃兄弟”,花骨朵似的大姑娘羞搭搭唤——“牛娃哥!”牛娃胸口上像压了个磨盘,透不过气来。
“一块!”小姐把那五毛钱扔出来,“涨价了,刚刚涨的,一块,爱买不买!”
“你——”牛娃气结。
“我?我咋了?哼!”小姐瞪圆了黑少白多的眼珠子吼。
“我——我”牛娃结巴了几下,终于还是把手伸进衬衣内袋,摸出了一块钱递进去。揣着两轱辘线和一枚针,牛娃挺了挺背,直奔娘处去。
“老不死的,要饭也不瞧个地儿,这是你呆的地方吗?滚,滚,马上从我眼前消失!能滚多远滚多远!两分钟后我要是还见你在这儿,就叫铲车把你铲进垃圾场去!”一个中年男人恶狠狠的声音格外响。
牛娃呆了——被像狗一样呵斥的那个人,竟是他那德高望重四邻八乡交口称赞的老娘!牛娃扑过去,把娘搂怀里,娘的身子在抖,抖的停不下来,娘嘴唇发青,脸白的像上称的宣纸。
“咋说话呢?”牛娃发怒了,火腾腾的往上窜!牛娃想扑上去,掐死那混球,娘一辈子清清白白的,何曾受过这等污辱?!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这狗娘养的抵命!牛娃心里发着狠,铁青了脸,胳膊上的肌肉块抖个不停。
“哟嗬,哟嗬,这什么年头哟?一个穷要饭的还凶巴巴的要吃人!”中年男人夸张的大呼小叫,像突然间瞧见了人咬狗一样。
“你——”牛娃血脉贲张,嘶吼,“娃,咱走!”娘拽了拽牛娃的衣角,像个偷糖吃被大人当场抓住的小孩儿,满眼是悔与怯,还有深深的怕。
“不走,娘,我帮您缝缝裤角儿,我刚买了针线呢。”牛娃弯下身,柔柔地对娘说。
“这线,多钱?”娘像是无意识地问,牛娃脑子也没转过弯,顺口说,“一块。”
“啥?”要不是因为腿上肌无力,娘就被惊的跳起来了,“这,这,咱阿达不是两毛钱吗?”娘张了空茫的眼,嘟哝,“城里就是城里,咋恁贵?平凉城一轱辘线都买到一块钱,北京城不定买八块呢,”娘的声音越来越低,穷人有骨气,可是没底气,这年头,没底气的时候想保全骨气,怕连门儿也没有?
“牛娃,咱走!”娘的脸上有极庄重的神情。
“好咧,娘要走,咱就走!”牛娃故作了轻快的声音,弯腰背娘,“咱走,咱去专院,咱找最好的医生,咱给娘瞧病去喽!”
“不!不瞧病!咱回!”娘坚定地说,“咱那钱是派大用场的,咱不拿到医院去打水票票!”
牛娃愣了,“娘,为啥呀?咱好不容易来了,咱一定要找大大夫瞧瞧,娘,您就听我这一回,好吧?”
“不行!”娘更坚决,“咱走,现在就走!咱回去!这儿不是咱呆的地儿。咱回去迎娶萍姑娘过门,这可是咱家的头等大事!妈还等着抱孙子呢!”
“不行!娘,萍萍跟我一样的想法儿,就是要娘先瞧病!娘,求求您,咱这就去医院!”牛娃甩开步子,朝盘旋路的方向赶,牛娃刚刚问过人了,专院门诊离车站不远,一会儿功夫就到。
“你想气死我?娃啊,咱回!”娘使劲儿挣,牛娃没抓住,娘从背上跌下来,跌在雨湿的水泥地上,“娘——”牛娃跪到娘跟前,号啕大哭,也不知是牛娃的泪还是老天爷的泪,娘浑身都湿了,娘的脸上也湿了,是娘的泪吧?要不咋咸咸的?牛娃慌神了,牛娃爹死得早,牛娃是遗腹子,牛娃自从懂事起就没见娘哭过,娘总是笑呵呵的,笑呵呵的奉养爹的双亲,伺弄庄稼,喂牛喂羊照顾牛娃。
“咱走,咱回去!”牛娃一叠声儿地给娘赔话儿。
“娘,您别睡着,雨冷,会感冒的,咱一会儿就到家了!”牛娃稳稳的步子走在通往家的山道上,“娘,娘?”牛娃急了,慌忙找了一坨干净点的草,把娘下来,使劲地摇晃着,“娘,咱到家了,娘!”娘无声无息,脑袋随着牛娃的晃动也一下一下的晃动着,几缕儿白发覆了娘的脸,娘的嘴角有笑,是听见快到家了吧?家里娘一生一世的王国,娘在那个王国里活得尊贵而从容。
“娘——”冷瑟秋雨里,牛娃嘶喊娘的声音震得枝头黄叶簌簌直掉。
2007年10月1日,泪雨纷飞湿秋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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