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拼命跑着,他的眼睛像被打了一层蜡,艰涩而闪光的疼痛。他知道这里,他太熟悉了,从前早已被尘封过许久的东西。训鸽,从遥远未知的天空,终于飞回来了。毫不迟疑,迫不及待,从万里征程回到这始终牵挂着的地方。他来不及思考,他忘记了一切,他也忘了他自己。他只是朝他的老房子拼命跑去。这唯一的渴望。路上是敲落的瓦片,暗灰色。还有冰冷尖刻的大块玻璃,棱角上戳满了黏土。门板横在狭窄的梯道上,一头被断砖压住,另一头虚枉地翘起,在杂草丛里。水沟中有几件很破的脏衣服,一摞打碎的瓷碗,半口倒扣的铁锅。水沟里没有水,剩一道水流走的浅黑色痕迹。他拼命地跑,他希望这里的朋友能碰见他,并惊喜得叫出声来,然后告诉他他离开以后的变迁。然而废墟里只有他忘我奔跑的身影。他穿过层层断墙,爬上错落的石阶,来到儿时戏耍的场坝,来到他的旧楼下。他站在原来答应妈妈话的地方,习惯地抬头,一望就望到第三层阳台。他真希望妈妈再从那里探出头来,对着场坝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七夕,回家吃饭了!”“妈妈,我还玩一会儿!”他突然禁不住哭了出来。这里安静得很,他的泪混着累出的汗,一滴滴地淌,显得苍白而无力。没有人,冬天尖叫的风,刺穿了他的灵魂。他冲向楼梯口,不敢大声出气,他急着往三楼冲,他的思念的终端。而他又不敢,他还担心,他的家究竟怎么了。楼梯四年间陡然变得很窄,也很短,经不起他几个跨步。但是,他的心都要蹦出来,他浑身颤得利害,腿脚更不利落。可究竟他还是到了。他回来了。还是原来的那条门板,换了锁。他读小学时用铅笔在门上写的“我的家”已然看不清了。他想敲门,可是不敢。想要推开它,却又不能。他走到离门很近的距离,用手轻轻抚摸,眼睛不敢放掉门上的任何一个细微扭曲凹凸不平的刻纹。在一片昏暗里,时间沉落。
这儿有两个和他从小玩大的朋友,一直玩到他离开。一个住他同一幢楼,比七夕高出大半个脑袋。人说他长大如槐,便叫他槐儿。七夕说这不弄成“坏儿”了么。他一想,说把“儿”换一个,便换了个“香”,听来十分姑娘气,可七夕说这是英雄配美人。从此槐香就接受了这女子。槐香的爷爷是校长,说干净的话,穿体面的衣裳。槐香自然显得要高贵,他最崇拜的则是刘德华。他小姑刚出了嫁,因为得了羊角风,只能在学校小卖部里守着,头发熨得发卷,抹了很浓烈的香水。槐香自然是常到小卖部里去的。小姑每见他来,总预备下时兴的麦丽素,然后开始与他分瓜子。槐香看她从大白柜子里把一把瓜子捧到柜台上,他自己很快移来椅子,跪在上面凑近高的柜台,再大口嗑大口吐。他觉到瓜子瘦长的咸味,和小姑宽大的香水味在一起挺特别,他懒散得望着没有人的窗外,渐渐睡着了去。另一个却住瓦房,黑灶台,圈猪养鸡。七夕槐香到他家,他从里间黑暗中钻出来,笑嘻嘻说:“我来了。”又冲爷爷奶奶喊他过会儿就回。他浑身黑黄,矮犟有力。槐香说他是从田里跑出来的野鸭子,就喊他“田鸭”。田鸭也笑嘻嘻任凭他们去叫。田鸭的爸爸坏了事,因而他总住在爷爷家。他妈说是跟人跑了,于是所有的孤苦和懵懂就剩给了田鸭。早以习惯于简单的家庭,抢人家不要的得螺珠子,拣人家丢掉的啤酒盖用石头砸扁了当游戏币。习惯于穿肥大的爸爸留给的冬衣,用竹签挑出扎进赤脚里的碎玻璃,用少量水缸里的水打湿身子然后躲进黑暗的隔间蜷局入睡。他什么也想不着,那些个想也是白想不是非想不可的问题。于是很快地睡在寒冷中,又从寒冷里睁眼。在黑暗的角落、麻痹的角落,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些关于命辰生世的遭迹。可是他也没法完全弄懂了一一说给七夕他们听,何况七夕与槐香更没法懂。爷爷的脸色一天天难看了。
饥饿。“田鸭呢?”是七夕和槐香。“在里间。”田鸭的爷爷穿背后破洞的灰汗衫。“爷爷,晚饭不吃了……”爷爷的脸降霜一般,歇斯底里吼道:“你畜生回来给你弄!”他看见七夕在,又不敢问他吃晚饭,知道爷爷是讲脸面的,发着抖推着七夕他们一同出去。七夕在一旁不停地问:“你爷爷说‘畜生’是谁啊?”他推道:“猪。”“猪怎么和你弄?”“给猪弄。”槐香说刘德华又出新集子了,他钟爱着刘德华,就像七夕钟爱孙悟空。刘德华的歌能很快传遍中国,孙悟空一个跟头就飞去十万八千里,可是饥饿为什么总在田鸭眼前呢?他们说,到河边玩吧。于是三人顺着石阶下到河滩。这条河是一方的传奇,河水清澈就像七夕简单无邪的心。说是先前昭君在这里浣过纱,河水香甜,因而叫香溪。香溪长长的河滩上铺满光滑结白的鹅卵石,如同银河里无穷的星座,亘古不变的守望与见证。此刻已然有许多下水游泳的人,小孩子带了印有卡通的游泳圈顺着河水从上游漂流下来。夕阳铺水,在一片欢笑中羞得涩红。河对岸常住着个盲女孩,若不是她的眼神笔直,那一汪水样的容颜,是叫人断不肯信她的失明的。人们下滩来,看见她在另一岸洗手帕。人家夸她长得美,然而她却不知。别人欣赏她的美丽,她也不羞涩。田鸭是不敢看小姑娘的,然而他看她却不要紧。田鸭说他认识她。他叫她明菲,很好的名字。七夕他们踩着水摸鱼儿,每搬弄一片石头,就觉到又添了一股水流打着圈从脚脖子绕开,似乎告知他们一些解脱和溶释。石头揭开跌进水中发出钝重的声响,一尾小鱼悄然逃遁。大石边激涌的浪潮让他们失去探寻的重心,摇坠的惊惶让他们手紧握在一起。三个人的世界。“不能再向前了,快回去!”七夕听到槐香担心了,真的紧张起来,拽着田鸭往岸边去。“抓了几条?”槐香问。“五条,都是我抓的。我要养给我爸爸看。”田鸭自然十分得意。“你爸爸?”“是啊!我可以见到他了,他会带你们去很多地方。很好玩的地方。”田鸭径自回到他家,七夕与槐香一处上楼,槐香一把拉住七夕说:“他爸爸回来后,我们再不要喊他玩了。”“为什么?”“他爸爸是神经病。”
毕竟,田鸭的爸爸回来了。爷爷便更是不高兴。场坝周围的人看他爸回来了,都小心朝他微笑。田鸭倒底觉得有了依靠,对槐香渐也敢把头抬高说话。槐香的神色更加淡漠,什么话只和七夕说。七夕见他爸爸走过来,想到他是神经病,有点害怕,又不敢跑,一把抓住槐香的衣服,感到槐香也在往后退。田鸭的爸爸善意得朝他们笑,然后说:“你们要和鸭鸭好生玩,不要欺负他。若有谁欺负你们,只管与我说。”过了会儿又说,“鸭鸭让我领你们去玩,你们想跟我去那儿呢?”七夕见他不像神经病,就说:“那要看田鸭想上哪儿。”槐香赶紧说:“我妈妈不让我与生人去玩。”他听了笑着说:“田鸭是生人吗?”“反正我不会跟你一起去的!”槐香说着跑开了。田鸭望见他走了,才说:“他不去最好。七夕与我们去。”“我得问我妈妈。”“不要紧,又不是我们孩子去。有爸爸陪着,你还担心不成?”“那得去多远?”“反正是我们不曾玩过的地方。”
七夕回来的时候,看见奶奶和妈妈都等在楼下了。他们一把拉过七夕来,心肝儿一样问:“他没把你怎么样儿?可没吓着你什么?我们听说你跟他去了,简直要把我们给急死了!”然后冲着田鸭爸嚷道:“我们夕夕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你从哪儿来还是回哪儿去!”田鸭爸听了气愤愤把田鸭拖回家去了。
七夕感到为难,因而常与槐香在一起。两个躲在小姑的小卖部里。小姑不许他们嗑瓜子,于是他们买那儿的画片玩。槐香说:“你知道田鸭在干什么?”“……”“听说他总过河去找……”“不会的,田鸭怎么会和一个瞎子在一起。”“我看他越没出息了。”“这话是你们小、小孩子说的?”小姑突然有点紧张,槐香连忙说:“以后别缠他玩了。”他只是觉得很不舒服,好像刘德华再不能唱歌了。七夕说:“他怪可怜的,不过他爸回来了。”“那又怎样?”然后他们接着玩画片,七夕觉得很没劲。他突然想过河与田鸭一起去玩,然后又想到妈妈的话。“太没意思了。”此时突然进来一个男人,高鼻梁高额头个子一味得长上去,总觉得他该戴副眼镜或是一顶檐帽,才能稳重些。槐香马上起声欢喜道:“姑爹来了!”小姑娇媚说:“看你才来,坐得我腰都软了。”姑爹忙给她按腰,一边说:“我给你按摩!”“看你……”槐香在一旁咧开嘴笑,被忽略的七夕不知所措傻站着。
田鸭问:“你眼睛什么时候看不见的?”“我先天就盲。”“那你怎么念书呢?”“我听妈妈讲故事。我喜欢昭君,听说她的歌唱得很好,又会刺绣。”明菲的眼睛一直望着一个地方,田鸭觉得她在自言自语。田鸭说:“你认盲文吗?”“会一点。”“听说是用针写字?”“不,是拼字。”于是明菲从他桃红的包里摸出一摞纸来,很香。田鸭不敢凑近来,便在芳香里看她描着针孔上的位。他什么都看不懂,才突然发现人们其实离得很远,你能望见他,可永远无发抵达。于是他相信那个存在于自己的世界,坚守或是逃离。“你在写什么?”“桃花鱼。我猜是一种很美的鱼。”“是啊,在春天桃花飘落的时候,满溪和桃花游弋的就是这种鱼。”明菲突然觉得入了梦,但又有些伤心。她的眼睛一直望在一个地方,雪白的鹅卵石,快给她望穿了。田鸭说:“它们随着桃花一起,盛开和凋零。分不清它的头和尾,透明的。”“听说这鱼单纯就像昭君洗去的脂粉。”“不,是她的眼泪。”“为什么她要离开?”田鸭毫不犹豫得说:“那是她喜欢的世界。如果是我,我也要走的。”“你不爱这儿吗?”
离开那里,总以为还能再回来。七夕住进了城里,靠在长江边上的城里。每天骑奶奶留给的旧式自行车上学,大口喝袋装的鲜牛奶。城市升温的梧桐叶子,下巴干净的男人,无所事是的宠物狗。他的眼睛迅速深沉,浸过了许多时光的漱涤。他习惯思念的姿势,习惯在汹涌的人流中鱼一样逃遁,寻找可以暂时停顿的鹅卵石——永恒的星座。习惯在滚烫的夏日把空调开到二十三度,用线毯裹住身子坐在电脑前边听爱尔兰的thelevelplain与thesouthwind边写文章。他开始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人,虽然他并不明白这个“真正意义”离县里人究竟有多远,是四个年头,还是永远。他迷念于写故事,一些无关痛痒的句子,并一天天开始麻木自己,快要忘记自己倒底是谁。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明菲。她坐在香溪河边,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里好像望穿了流水。在她的面前流水轻轻流过,流在一片苍老的世界里。可她却从未老去。像一朵远离了尘世的花,静静得开,弥散出沁人的馨香。七夕不知她美丽中是否逃不开悲哀的角色,一瓣生来就不胜风雨的娇羞。可他为她祝福。他渴望一尘不染的美。在电脑前七夕端着一杯茶,茶叶软绿透着古香,是很好的回忆底色。他写他的故事:
“公元前三十三年,江南的杨柳正是腥软的鹅黄,塞北的牧草结成雪白的思绪。明妃的香车缓缓离去。她的容颜似水,清纯的慷慨的少女。所有的人都潮一般涨起和落下,巨大的喧嚣里藏着无声的空洞。寂寞,就像雨后绿意微卷的芭蕉。她期待那个少年能够从人群里跑到她的车前,叫她菲儿。然后挽起袖口让她触摸他的手臂。于是此刻所有的虚枉和空虚全都消散,世界上只剩下一种纯结的东西,还有两颗分不开的心。
他叫秋胡。秋胡注定要疑忘,忘掉了。于是在哪个看不分明的初春,在江南小路,桑叶新绿。他看见久违的女子,如水的容颜等待着重逢。可是他忘了。她替他挽起袖口,给他看他的手臂。然后说,我也不认识你了,你的黄金我不敢收。因为我的人已经远去。秋胡问,他在哪儿。她说,他在天涯。
明妃的泪水是流不尽的春江。人群,布满了泥垢。她歉身问爱是什么,那些穿官服的人说她不该想这些。北方骁勇的汉子说这得问南方人,南方人叫她问渔夫。坐在香溪的小船上,她问老船夫。船夫说,爱就是山的分野,水的尽头。
于是她叫他天涯。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少年。在如织的烟霭里,在幽僻的宫帏中,她始终思念着从不曾有过的人,并且远嫁到匈奴。他叫天涯,粗犷得有点无理的名字。始终不曾出现。”此时七夕的妈妈走进来叫他关电脑。然后说明天还要上学呢。
他坐在高三师长的成人宣誓会下,听高三学生代表发言。那位师姐发言最后引用了张爱玲的一句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凡青对七夕说:“这是张爱玲的文章。”“我知道的,是她的《爱》。”七夕说完,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水中游离,随缘而遇。他总说,要高考了。同学推他大笑,说:“神经过敏吧!你才高二呢!”七夕离开校园的时候,听见高三毕业刺耳的尖叫。他有一种落难的感觉,高三不就在前边等着吗?
天气干了整整两个星期,龙王想来是哭累了,也变得绝情起来。七夕每日无休止地背书,不肯让高二最后一点时光用来发呆。他想起了一年以前分到文科班时的雄心壮志,想起高一时立下的誓言,想起他初中的班主任,当然也忘不了忍受饥饿与苦难的田鸭。于是他把自己变成了学习机器,在班里往往演出无比悲壮的一幕:同学们在七夕周围大声侃着刘亦菲林心如朴树csqq堂舍瓦火箭队,湮没七夕在狼藉中充耳苦读。人家搞网恋的时候他在用心整理政治笔记,人家搞全明星的时候他蹲在锁了门的教室外背历史,每日用干硬的面包塞了一嘴边大口咽下边朝教室猛奔。他明白中国人太多了自己不是孙悟空也不能当唐僧,就算是阿弥陀佛也得争他一口气不要遭饿死。同桌问他:“你爱过谁吗?”七夕说:“我爱我自己。还有我的家。”同桌叹着气说:“这个世界还有谁说‘天长地久’,最多‘一万年’!”
七夕停自行车,才发现自行车总要往一边歪着才能停稳,不然就得倒;或者是你永远不要停下来。可是七夕又能怎样呢?什么把他给抽空了,他的灵魂薄得像一片纸,在风中上下翻飞,哪面正哪面反也都无所谓。好比流水,潮涨潮落全不耐他,走哪条路,就得按着规矩来。但无论如何,人得活的有个人样。
田鸭坐在场坝上哭,泪水冰凉,在他黑黄的皮肤上一点点流淌单薄消失,刻骨铭心。他的世界没有阳光,只有土壤,单调的,冥思后决然逃匿的七星瓢虫。他的哭声沙哑绝望,空气钝痛沉闷。他感觉七夕槐香走来,感觉七夕拉住他的手臂,然后他奋力甩开,带了哭声。感觉槐香似有似无的冷漠存在。周围的人指手划脚听不清都说些什么,是谁也看不明了,有时突然想起又瞬间遗忘。他一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像是一场噩梦,从未发生过,好像这一切应该发生在别人身上,与他根本无关,他应该和七夕他们站在一起问别人究竟又有什么事情。火光。七夕把一袋衣服塞给他,说:“莫哭了,没有衣服换就用我的吧……”他抱过袋子,又一甩手,恨道:“他怎么又让他们给抓走了……”爷爷一边用手指着田鸭一边给警察哭:“他、他畜生把房子全给烧了!叫我一把老骨头往哪儿去哟,唉!怎么要把他放出来,怎么要……叫我……”
田鸭的头沉重地靠着墙,他看不清一切。
“抓走了好,抓走了好,走了才安宁……”
然后他想起了两天或者三天前的事情。他们一起玩猜拳跑。先是七夕和他出,他出的叉,七夕出的拳,他赢了,向外跑了五步。然后槐香和七夕出,这回七夕赢了,也向外跑了五步。他又跟槐香出,他出了刀,赢了;可槐香说他出的拳,他输了。他说他赢了,不信问七夕。七夕说他看见他出的刀。槐香叫七夕别帮着他,七夕见不对劲就反了悔。槐香说你爸是什么东西我们都知道。他还嘴说他爸干他什么事。槐香说他是个杂种,说他爸没干过什么好事就把他生下来了,说他就是个不干净的,妈也懒得要他就跑了。他气得冲上去,一把被七夕抱住,他打不过槐香,于是哭着回去了。他想喊爸爸,可是不敢。他害怕他爸再弄出什么事来又被,所以他凡事尽量往里面忍。可是……
七夕走了,然后槐香也搬进了那个长江边的城里。他只能租很窄小的房子,连阳台都改成了他的卧室。那间房子紧靠在长江的南岸,江南水乡的最北端。曾经他渴慕长江,渴慕长江的三条峡谷,渴慕神女峰,渴慕来往的船只悠扬的笛声,渴慕长江沉寂的浪花,细碎的沙滩。他想,男人。可是这条大江,怎么这样混浊不干净呢?所有男人也该像它一样吗?城市没有他向往的那样好,拥挤不堪,旧楼房,很脏的街道,用方言喊出的脏话。他租的楼房下就是菜市场,刚捞上来的江鲢用红澡盆养着,现买现破,腥膻的空气长时间从窗外飘进来。于是睡觉都觉得是睡在破鱼的砧板上。“凄兮!”
有天中午妈妈回来说她碰见七夕了。“在哪儿?”“在他学校。我叫他明天过江来玩,你明天在渡口接他。”槐香有说不出的高兴,想象他会长成什么样。三年了,尽管在同一个城市,尽管只隔着一条江,可是已经有三年没有见到他了。他一定很想我的。“他来了可别忘问一问中考的情况。他考到一中肯定有经验的,再说你们恁么好的关系。”妈妈说。他说:“那是当然,用不着你操心。”
渡船都来了三趟,始终不见七夕的影子。早晨的太阳离大江越来越远。他突然想起以前的香溪河,那条他常去玩的小河,在那儿他学会了游泳。可他永远不敢潜入长江的水中,那里是让人敬畏的深度。尽管它很混浊,然而它依是流淌。它的生命,不在于一时的沉浮,一时的暴戾或者温柔。没有谁能告诉它是非的距离,生命的轨迹,它只有唯一的目标,那就是大海。听回去的人说,香溪河的水变臭了,成了不敢再提起的黑水河。突然,他觉得有人朝他跑来,向他挥手并且大声喊着:“槐香——槐香!我来了!”他分明看见七夕沿着坝底往上拼命跑。他忘记了一切,时间沉落。
“你知道的,我要走了。”田鸭说。明菲一直不肯说话。“我的房子烧了,我爸又……”寂寞,就像雨后绿意微卷的芭蕉。“你……”“是的,我来给你告别。”田鸭觉得鼻子里很酸,便把眼望着香溪河。突然分不清这河水是往哪边流走的,好像它根本就不曾流动,只是点点光痕浮着多情的碎浪。然后他挽起袖口,放到明菲身前,说:“你摸摸我的手臂,然后你会尝到世界里最酸的葡萄。”她的手很轻,纤白的手指在他黑黄的手臂上缓缓抚过,然后两道晶亮的泪从她眼角淌下。“很酸,是吗?”她点头,说:“谢谢你。祝愿你平安。”落红如海。桃花鱼,像每年春天一样流逝。
3月20日,春分。总不会想到她会倒在那里,好像喝醉了酒。她应该直接到小卖部,可她却倒在楼梯口。浑身的香气让她觉得这是倒在花丛里,她倒下就再不愿醒来了。槐香曾在她的香水中度过了无数的下午时光,可那种混于瓜子的奇特味道再不会有了。小姑的死让所有人惋惜。七夕说他昨天还在她那儿买冰琪凌。那个男人,戴了孝的他显得万分沉重,有些在他看来本已明朗的景色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海市蜃楼。他感到一种被戏耍和掳掠过的失落,他千辛万苦,得来的却是这样的一片惨白。白色是一剂特浓的麻药,让人姿态单薄灵魂脆弱,自己失了明,看不见爱的光泽。痛苦,一个男人跪倒在地。槐香守得星星都累了,七夕恐怕梦见了他。他刚围着小姑走了很多圈,又习惯地望了一眼小卖部,窗户紧锁。他不相信。于是泪又出来了。
他想,小姑。田鸭真的走了。记不清在哪天下午,和田鸭玩猜拳跑。唉,是自己耍赖了,却把他骂得这么狠。只听说他去了内蒙,与七夕和明菲告别,真不理他了。唉……
凡青抄了一大堆诗来问七夕,说:“你是我们学校的才子,我的这点东西,不会不知道吧。”七夕有点慌神,急忙说:“什么才子啊,你还是才女呢!”然后突然发现这话说得比哭都难听,更有点不自在。于是接过她的诗,见头一句就是“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悱恻”。只说太悲。再就是“修薄具以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说这太露。凡青说:“还有一点不露的。”于是念道:“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七夕说:“这是什么意思。”“就是秋千上的芬芳惹了黄蜂来,要等的……”“不,我说你问这些是什么……”“我只想问你诗里的一个字。”七夕感觉脸很烧,就像夏天把空调开到制热一样不合适宜。便急忙说:“我想你若是在唐朝,一定不叫凡青。”“那叫……”“应该叫樊素。”“去你的,想当白居易不成!”“哈——”七夕正要笑,然后觉得更不对劲,一半的笑声在空中疑惑另一半怎么被憋死在无措里。凡青突然也像抹了层胭脂,绯红让烟霞都要妒嫉的。七夕想起田鸭离开的时候给他说过的,他给明菲触摸的是用盲文写的一个字,不可以说出来的字。他说他会把它带到天涯。“凡青你这么聪明的,为什么问这样傻的问题?”
槐香的书桌上摆着一块方镜,一把瑞士军刀。七夕看了哈哈大笑,说你的书桌最是特别的。然后想了想说:“不愧是槐香——英雄美人。只是这镜子要换成圆的;这瑞士军刀,哦,总感觉很杂糅。”“你往哪儿去想了!中考啊,我熬了四年,就为着它。不是,有镜子才晓得自己什么样,军刀是要自己想开点儿……”七夕说不出话,轻轻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田鸭吗?”七夕问。槐香脸上飘走一片乌云。摇头。“明菲呢?”叹气。“香溪河?”七夕有点发怒。“我有两年不曾回去了。听说河水都……”“难道你以为那儿的人也都会……”“人?”槐香的嘴唇在颤动,“不是都……”“所有的就这样完了吗?还剩我们?”槐香打开窗。一条浩荡的大江。长江。
七夕想要跪下,像那个高个子男人一样,他骤然间无比失落。仿佛是凡青撒在地上的钞票。凡青从不轻易去摸钞票,她说那太脏,让七夕去收拾这些世俗。可她也不知,有些世俗的,总离不了它;那些纯洁高雅,反而可望不可求。他记得田鸭给他说过,田鸭他爸因为爷爷骂他跑了的妈才放的火。从前自己穷,为媳妇打了一架,被抓了不说,她还是走了。田鸭说其实就这样简单。七夕站在渡船上,槐香的影子渐渐消融在落日楼头。夕阳与这条江靠得是这么近,经天行地之后那样坦诚的依恋。七夕于是明白,所有的李甲陈世美的故事都是骗人的,因为他们原本是如此执著。
也许所有人都已忘记,可是他的眼中有冰凉的东西。3月20日,所有的门窗紧锁,所有的灯光熄灭,把家里的红色中国结藏进抽屉里,然后点起一枝白色的蜡烛,陪他流泪到天明。他们的挂钟里,睡着的一束玫瑰,有永远流不走的暗红。这是房间里唯一的红,安静。
“公远前三十三年,那个人始终不曾出现。她忍不住撩开车帏,向南遥望。那个威武的王朝。看不见长安。她的眼睛一直望到了千里之外,江南,香溪。她的呼吸急促,但是无比激动幸福。北方的大雁好像南方的桃花鱼,追随春的脚步。它们得远行,到山的分野、水的尽头,那儿的爱无比深沉,望也望不穿。
水似横波目,山如眉峰簇。问君却向哪畔行,眉眼盈盈处。”
七夕和槐香、田鸭走在香溪河鹅卵石铺开的长长河滩上,游泳的人渐渐少了。天色成了紫红,舒缓的玄妙的回忆底色。“你有喜欢的人吗?”槐香问七夕。“啊哈,嗯——”田鸭望着他们两个哈哈大笑。“说吧,说吧……”“也许吧,不过也难说。嗯——可能不是哪一个,我喜欢很多,比如我的家,比如王昭君,比如这条小河。”“去你的吧,谁要听你这个!”“咦,对了。”“什么?”“我听说修三峡水库,老城要搬走了。”……
月光,那弯明媚的眼睛。还有另一半呢?
素手纤纤。他手臂上盲文拼出的那个字,像一瓣桃花,柔软。她的手迅速缩回,触电一样。心中一江春水缓缓流淌。
七夕颤颤下了楼,他不敢再回首。他就那么缓慢地一步步挨下来,从断墙外,一直望到了河边。所有的楼都被拆了,楼里的许多人都住到其它的地方去了。他的两眼很模糊,心中的河水缓缓流淌。“怀乡!天涯!”从前他属于这里,可是现在不是;从前他深爱的地方,他永远会爱它,天长地久。那些关于苦难中的分离,关于未知下的流浪,关于无奈的沉浮,关于伤心的搁浅。在这里,是他曾经停泊的港湾,他在这儿打了一个永恒的旋涡,消然向远方流去。
七夕才发现泪水已干了。男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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