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那些高官富贾以及围绕在他们周围的附庸帮凶,是不肖与这些“下里巴人”“农民工”打交道的,即使他们的家里需要这些工人为他们装潢家居,也自有下人为其效劳,找来并负责监督这些工人干活,免得工人的穷气熏倒了老爷。可是,我这个本来就出身于农民,又当过工人的高级知识分子,却天生与这些“农民工”有缘,他们憨厚的农民本性我熟悉,他们高超的工人技术我敬佩。于是甘心“自贱”,以与这些“下里巴人”为伍而自豪,而不仅仅是把他们当作一般朋友。所以今天我还要接着讲一个他们中的优秀者——木工老刘的故事:
我和老刘的认识还颇具戏剧性。那年我这们正在一个酒店大堂的工装工地施工,推门进来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老一小、一黑一白,都穿着迷彩工装裤、黑色圆领衫的两个人,高、瘦、老、黑的那位用眼睛一扫,径直来到我的面前说:“用不用木工?”虽然这个大堂正在施工的是两边各有二十米长、三米多高的大型博古架。可我们已经有八个木工在此施工,并不缺人手。就说:“不用,我们人手够了。”可他好像不死心,又用眼睛扫了一圈后说:“我看你们来了八个木工,可能两边都起博古架,如果用我们,你们可以抽走四个人。”哦?他怎么知道两边起博古架?我们刚开始下料啊?还大言不惭地说他两人可以顶四人用!这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可能看出了我的疑惑,马上说;“你们下的都是一级红松实木板,而不是大芯板,不做博古架谁会舍得用?”哦,看来是行家。他接着说:“我们本来不是打游击的,只是原来老板去年的工钱没给,今年又干了半年了,还是分文不给,眼看学校开学就要用钱,没办法,大着胆子再问了老板一次,老板说没钱,年底才给。我们想再干半年还和去年一样,可怎么办,一气之下,就离开了他们,只想立即挣点现钱,给孩子们交学费。”
我一听立即同情起了他们,一方面,孩子上学是头等大事,另一方面,我虽然是“老板”一方的人,可我最见不得老板拖欠工人的工资!我们公司老板在我的顽固坚持下,临时工一月一结,长期工一年一结,但在八月份孩子们上学之前,可以预支不超过当年工资的工钱,以便为孩子们交学费。可他们的老板怎么能拖了一年半的工钱呢?
可是我们这个大堂的博古架是面子上的活,干得好坏直接影响工程形象和公司信誉,不能有一点点闪失。他可能看出了我的犹豫和担心,立即说:“你可以出题目考我们,不合格立马走人!”既然这样,那我先看看他们的手艺再说。于是就指着那锯下的一堆废料头说:“现在是刚好十点,十二点下班之前,用它们做四个尽量大,但必须大小一致的,板式八字腿小凳,不许用一颗钉子。行吗?”他眼睛一亮,立即说:“没问题!干好了可得用我们啊!”我的江湖脾气又上来了(为此老板和老伴都批评过我多次!),脱口而出:“只要干得合格,不但留用你们,而且干完这项活立即发工钱!”老板要是在场,非气得吐血!说完我丢下满心欢喜的那两个和一脸惊诧的那八个工人,甩袖出门,登车绝尘而去!
差十分十二点,我准时回到工地。一进门就看到摆在那里的,八个而不是四个,一摸一样的小凳!我逐一拿起仔细检查看,个个没有毛病。斜隼翘卯开的严丝合缝,尺寸规矩比例适中,面光边齐棱角光整,无可挑剔!假如是红木,连胶都不必使用,也可用它几十年而不会散架,确实是高级木工的手艺精品!
大话已经说出,不能随便反悔,这是江湖规矩,于是我留下了他们。他们为了感激,也为了显示他们的实力,坚持要他们两个人独立完成一边的博古架,叫那四个工人撤走,并保证不会比另一边的那四个人干得慢,干得差。看了他们的小凳,我已经相信他们有这个实力,为了避免工人们之间产生矛盾,我干脆把八个工人全部撤走,由他们两人独立完成两个架子。他们果然没有辜负我,硬是两个人日夜加班,在原定工期内,完成了应当是八个人干的工作。我兑现承诺当即发了工钱,作为奖励,正式留用他们为长期工,并为他们预支了半年的工资,使他们按时缴了孩子们的学费。
在录用他们时,没有来得及仔细了解他们的情况,现在讲述时我也没时间给您交待,净顾着说故事了,现在慢慢道来。
他们是一对师徒,师父姓刘,就是那个高、瘦、老、黑的,其实并不老,实际年龄刚四十出头,可看起来能有五十多。他性格开朗,能说会道,是祖传木匠,手艺在方圆百里稳拿第一。他的徒弟小秦却又白又胖,三十多岁,老实憨厚,沉默寡言。两个都是苏北一个山村里的。老刘前后收过七八个徒弟,出徒后都自己闯去了,唯有这个徒弟一直带在身边。这一点让我纳闷,一般都是带着未出徒的,他怎么带着这么一个“老”徒弟呢?
原来小秦本来是南京一个教师的后代,文革中随母亲被下放到苏北,是全国闻名的“南京大下放”受害者。其母带着仅有一岁多的他,在农村实在熬不下去,撇下他上吊了。父亲闻讯赶来抱着妻子哀号一通,喝下了随身带来的1059,也与妻子做伴去了。可怜的他就成了孤儿,是生产队出钱,好心的乡亲帮忙安葬了他的父母。他在南京也没有其他亲人,老家东北也没有直系亲属在世了,生产队只好按照“五保”养着他。可他才一岁多,哪里能自理啊?只好由善良的房东刘木匠一家负责照顾他。房东一家四口,老两口和十来岁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很喜欢和疼爱他,尽量不让他受委屈。在他的眼里,他就是这个家的孩子,后来落实政策回城时,他死活不愿离开这个家,就一直留在苏北了。生产队那时还不错,大队一直按照“五保”,负责他的生活和上学费用,乡亲们也经常送一些粮食和旧衣物帮一把。
土地承包后,生产队没有能力再供他上学,房东老木匠硬是让儿子早早辍学跟自己学了木匠,而一直把他供到初中毕业,本来老木匠还要供他上高中读大学,最差也读个师范出来和他爸爸一样当老师,可他死活不愿再上学了,原因就是他不想再拖累这个家庭,并且要早点自立并回报这个家。在他的顽固坚持下,老木匠只好让他哥哥(现在的木匠老刘)带着他,开始了他的江湖木匠生涯。
小秦说,他在上学之前一直以为他就是老木匠的儿子,也一直叫老木匠“大得”(爸爸)。老木匠和乡亲们都叫他的乳名“石头”,他以为自己就叫“刘石头”。没想到上学登记名字时,爸爸给他登记的是“秦向北”,不叫“石头”还倒罢了,“向北”比“石头”好听,但不能不姓刘啊?姓那能随便改啊?但爸爸却告诉他:“你本来就姓秦,不是我们生的,你的爸爸妈妈早就死了。”但他根本不相信!因为爸爸妈妈对他比哥哥姐姐都好啊,他总有新衣服穿,没见过哥哥穿新衣服,姐姐也是在出嫁时才穿的新衣服。家里有点好吃的也都是他的,哥哥姐姐从来没有份。这怎么可能不是亲爸亲妈啊?!在哭闹和苦恼过后,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但他认为这里就是他的家,这里的爸爸妈妈都是真的,哥哥姐姐都是亲的!
跟着老刘学了三年后,小秦的技术已经基本过关。老刘就叫他自己出去闯闯,并且要好好干,挣点钱攒起来好娶个媳妇。但小秦死活不愿离开老刘,也从不要老刘给他的工钱。并且说我一辈子不离开你,也不娶劳什子媳妇,不用攒钱,把钱留着给爸爸妈妈,留着给侄儿侄女上学用。老刘拗不过他,只好一直带着他,老木匠则把他应得的那份工钱都给他另外存着,家里再困难也没动过。并且一直张罗给他娶媳妇,可他就是不干。直到情同生父的老木匠病重,非要他结了婚才到医院看病时,他才娶了老木匠早就给他说好,并且早就“过了礼”的那个姑娘。姑娘很不错的人,一直暗中等了他七八年呢!婚后小两口坚持要和养父母一起过,发誓一定照顾他们的晚年,不用哥哥姐姐操心,要和哥哥姐姐一起为爸爸妈妈养老送终。现在小秦的儿子都两岁了,小秦给他取名叫“秦刘根”,天天从钱夹里掏出那个胖乎乎的小宝贝照片看,有时看着看着就会笑出声来呢!呵呵!
这就是木工老刘和他的徒弟的故事。去年因为老木匠瘫痪在床,他们师徒(哥俩)就不再出来,只在家乡作一些零工,主要精力都用在照顾老人上。他们走时,我留下了他们的详细地址和电话,并叮嘱他们,老人病好或者走了,都再回来这里工作,我很喜欢你们,也很敬佩你们!至今他们还在家里照顾他们的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我真的很想念他们!
下一篇请看:《电工小许》
-全文完-
▷ 进入子实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