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小城里我住了不到一年。记得初到小城时便是不断不乱不紧不慢听不到雨声看不到雨线似有似无时隐时现的小雨,一飘就是十几天。现在想起来那城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讲的故事。第二次去那小城时那城依然如故。
黄昏时分我又到小城,在那小站上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我经过那条北巷又来到我看过一年高山的中学,不多时天又飞起了毛毛细雨,新建的教学大楼在灰色的天空中显出几分挺峻之势。正值学校放假,三三两两的教师进进出出,我的心境正和这雨天一片朦朦。
那年也是这样的秋雨吹淋黄灿灿的秋叶。
后来菊败了后来雨住了后来天意冷冷,再后来又雨随即半雨半雪。
初冬。
与初冬一同来到的是女同学中的一个跛子,大家都在背地里称她瘸瘸。这样的称呼好叫我心中凄惨、明知全班同学都喜欢她,但我不能够。
转眼就放假了,同学们都陆续回家,宿舍里只剩下发黄的麦草散乱地堆在床上,散在地上。煤炉搬走了,留下一堆余灰和垫炉子的三片碎砖。每个床下在不同的位置以不同方向停放着一只或二只不同样式的破烂程度不同的鞋。我的心里好冷好冷。
我来到我的教室,那红砖筑起的教室不知给我些什么,是他在那冷冷的天里给我们温暖?不、是他在寂寞的夜里给我们安慰,不、没有。不论如何在我的记忆中不会忘记它。如今装了铁架当做了图书室,我在门前站了好一会不能不想起那个冬天的日子。
一样高的一样方正的凳子拼出一张特别的床。床前二张桌子,床后二张桌子一面靠墙一面还是桌子,用其余的桌子将窗子挡住到最上面两格。梦的消失告诉我炉子没有燃料,街上响起广播,时间是六点四十。身上直打哆嗦,口里分泌过多的唾沫是饿了的信息。意识轻声地说必须鼓起勇气,穿上裤子别怕冷坚强些,坚持每天的晨跑是因为没钱以防感冒。孤独的身影罩着一颗忧伤的心像个不规则的冬天的音符。远处的阴暗角落里透出点点白光,是因为在不久前小城下过一场雪。身后传来高跟鞋敲打路面的声音像是三条腿的马蹄声,是个姑娘。顿时我心中升起一团温暖的火苗,是我心灵小小的慰籍,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我看见了是个矫健的身影,有意放慢脚步等待她的靠近,听着她那温柔的足音敲碎我心中的冬天早晨的宁静,不规则的冬天音符后面出现了一个活泼的春天的音符,我听见了她的喘气充溢了半个世界,她过去了我才看清她原来不是个女的。我的心温迅速下降到零下88℃,倒霉透了往回跑去想办法弄饱肚子。火着了,水开了,后来面熟了,我轻轻地敲着独耳锅的耳咽下最后一口汤。接下来的问题是利用饭后小憩研究研究是该先背历史,还是先背地理,还是先背政治。意识乱七八糟地吵了一通,最后我毫不犹豫地翻开>,上面有女诗人小辑读第一位诗人的第一行诗的同时我斜眼看看那些地理历史政治和别的一些课本,一样贼里吧唧我把眼光收回,心中骂他们去他妈的。读着嘉嘉们和乔迈们的诗心中总是七上八下的怎么也弄不清楚“南大陆在秋天之前论为/一张褐色的落叶”以及“黑皮肤的嘉嘉”是什么意思,倒是乔迈的那首《呢喃》副题挺有意思。读着心中酸楚楚的,不光是他们知道我没法拼凑几个单词,光知道人家叽里咕噜很结巴读书像听神话或是看一个神经质病人似的,还因为是在外语课上把胖型的田头老师提问我时,我并不是滑稽的摇了几下头被同学们认为是最大的滑稽而哄堂大笑时,我才意识到我是一个太迟了的迟到者。我不得不放下这些女人们的诗啃巴巴卤豆腐地去背一会这个,背一会那个。
春节到了。初一过去了,初二过去了,初三也过去了。初四过去了,初五过去了,初六初七也过去了。我只在初一见过她。她衣着崭新的红色滑雪衫,一手按在街边的树上一只脚着地,另一只手插进滑雪衫的衣兜里,另一只脚好看地盘绕在站立的那条腿上。穿着我说不清楚是什么颜色什么式样的裤子。总之她很像过年的样子带着一个八九岁女孩的纯真和美丽就很像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了。八九岁的女孩的她和一个叫雷什么霞说话。我站在被她看不见的地方看了她一小会后,便非常威武雄壮地从她面前过去。如果我没有设想错的话,那天她是想让我到她们家去玩,给我吃饼干点心一类好甜好甜的东西吃。
呦!高大高大的杨树不见了。天空中飘过三年前的云吹过三年前的风,四处不见人影,新操场、新跑道、新种的花在默默地不被人理会。那年也是这样的秋天,同学们都野心勃勃独我总是沉默无语,总是沉默无语看看树叶落满校园,无一丝一缕秋风吹拂。看看秋菊姹紫嫣红独赏菊之蜂舞蝶停。今非昔比也不能寻回那段时光仅留她在我的记忆中。不知她今日此时在哪里。
听同学们讲老皮在向她父亲讲了我可怜的人生之后,居然使她的父亲大为怜悯,并让老皮到学校找我去吃饭,我听后笑了笑。也许肯定是老皮找我那天我睡着了,要不就是上了厕所再不就是在操场里看天。总之我没见到老皮,因而我疑心他们说谎。后来老皮亲口说初四那天我爸叫我去叫你,不知你到哪里去了,我望着老皮的眼睛老半天。
初八的早上天气很晴,初八的中午天气很晴,所以才有了一个美丽的冬末黄昏。我锁了前门开了后门倚在门口欣赏黄昏的风景。我穿着破旧的脏衣服,不知道是不是煞风景,忽然间在传达室墙角处出现了我伟大的世界生命的绿洲,我永远的春天。真没想到她会到学校来,在空落意绪里,在寂然的校园里,在小城依然是冬天的时刻,在春节后初八的那一天里的黄昏。她真的来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知道她的心率在加速。紫红色的外罩衣刚洗过,挺合身的裤子也是刚洗过的。头发是一样均匀像细雨似的飘飘悠悠的映在夕阳的光辉里连同她的整个身子,我早已看出她努力地使她那条有点残疾的腿符合于正常人走路的姿势而不得不小心地放慢脚步。我忽然意识到她是用心走路。走给我看连同她的精心打扮也是完全给我看的。她来到我的面前很不自然地从门缝往里看看,我马上知道了这个动作是毫无目的的。我主动迎上去时她已经做完了那个动作,眼睛很慌乱地注视我。开口问我过年好,这句问候是真心实意的,我以同样的语言和同样的方式向她问了好。接下来她问我是不是今天到校,这很明显的是个谎话像她本人一样纯真美丽。我知道她原来说的不是这样一句话,那句话在路上早已想好该说的时候却没有说出。所以这些都明白的告诉我她是喜欢我的。再接下来她说只有你一个人,我说是的,在接下来便无话可说。她轻轻地转身轻轻地走了,走的姿势和来时一样非常小心的,她要走了不知是不是留下她的心陪伴孤独的我。
我望着她的背影,真想喊几声你别走、你别走、你别走、你别走可我不能够。我失落了一个梦,失落了一个魂,失落了一颗心,强忍住泪水骂了她一声:瘸个头。
天黑了,路灯亮了,光亮远远地射进教室里,把那些桌子的腿门古板地印在对面的墙上。我躺在特别的床上等待梦境。
明天要开学,同学们提包的背袋的陆续来到学校,下午,我将被褥搬到宿舍,把教室里的桌子摆整齐,一扫把扫去冬天的痕迹,扫去那些寂寞的日子,擦去黑板上的诗。心中有点依恋,有些凄迷有片无字的纸。关上门,锁上锁,转过身依恋不见了,凄迷不见了,寂寞消失了把热望潮涂于纸。外班的两个女生在门口叽叽咕咕地说昨天洗了一绳子衣服干了收进去,又洗了一绳子衣服。另一个说我可从来不洗衣服,我的衣服从来就是我姐姐洗。门子上锁的声音使她们停住话看了我一眼,我看也没有看她们就过去了。宿舍里叽叽喳喳地这边三个,那边五个讨论的主题尽是鸡毛蒜皮。我无力地倒在床上像倒下一座山,倒下一个世纪压得铁床呻吟不止。他们的谈话像曲杂无章地催眠曲,我独自走进梦里。
红侧所依旧,红围墙依旧!
清洁的时候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屁股。我转身一看是牛头,他说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我说你有屁就放,有话就说别他妈的卖关子。牛头说老萨老萨你别生气,你听我说有人请你吃饭你去不去。我说在你们城里我没有亲戚,没有丈母娘有谁会请我吃饭,你纯属胡编乱造,你别拿我逗趣。他说老皮请你,人家可是真心去不去由你,可你别太不识趣,回了人家姑娘后悔你也来不及。老皮请我吃饭,我是她的哪一路子,我搞不清楚。你和她谈恋爱,我告诉你别把我掺和进去。牛头结巴了起来,你你你再胡胡胡说看哥们不揍你。我说做完清洁你陪我去。
牛头还告诉我她爸现提升为中医院院长,那就好你们挺门当户对,牛头拧住我的耳朵,我就不信你这嘴是铁打的,再敢胡说让狗撒尿去。这时老牛头指着前面一家红砖瓦顶的人家说那就是老皮家,你认下没有,那是她的弟弟在和狗玩,挺讨人喜欢的一个男孩。老皮从伙房里出来笑着说我还认为你不会来,走到门口掀起蓝色的门帘说了进,她的姿势有点憨。递过毛巾我擦了把脸,一种柔软的感觉在心中升起,这条毛巾曾多少次抚去她脸上的沉埃,几多擦亮她的双眼使她无数次精神爽快。老皮端了点心进来,牛头端了糖和瓜子进来放到茶几上给我递了杯水,老皮说请用,我去包饺子还差一半就完,我坐下喝了半杯水,吃了一块点心,二块饼干,三颗巧克力。我来到伙房里,燕子也正在满头大汗擀面皮。燕子爸是公安局长,吃饭时牛头告诉我以后打官司就找燕子。我说要不要我打打下手,老皮说不用不用去弹电子琴或看书什么的去。我溜到老皮本人卧室里。单人钢丝床,微型进口收录机下压着一本《流行歌曲》花盆里的花在竟相开放,我叫不出什么名字,玻璃板下压着彩色照片,都是各种表情、各种服装、各种姿态的老皮。我转身坐到床上粉红的大花的床单,被子棱角分明很是整齐。我左看看右看看,整个房间洋溢着一种少女气息。我正想入非非听牛头叫我准备吃饭,老萨你干吗闯入姑娘内室。我说我不爱吃辣子。
老皮端着饺子进来别的什么都会做,就是不会做饺子,不管味道反正管你够的。我说牛头你也来吃,过了一会儿大家都进来边吃边议论单相思于老皮的乡巴佬名叫烧山药的家伙。牛头说把烧山药叫来今天教训一下那个家伙。不一会烧山药来了,我想他此时不知此地正摆吃酸宴,招待他的是剩下的饺子,我只觉得他吞下去的是个个不可咀嚼的石子。牛头问老皮你是不是喜欢老萨,他可是人才,大烟客能不能做你的丈夫。接着牛头又问我配不配你。这时烧山药像是要哭的样子,手脚都没处搁像是临时凑合的。我说我要回去,老皮说有空来玩,这是给你带点馍馍,我马上又意识到这又是一种施舍和请吃饭一样,虽然我看不出有什么不怀好意。我伸手接去时,我的手很很地捏住了老皮的手,便她纤细的手给我一手甜甜的暖暖的东西。送我出来时我远远地看见老皮和乃狗一高一低地立在昏黄的灯光里。
那包馍馍被烧山药吃了,很清楚他对这包馍馍很有食欲,不单一种甜味儿。每天熄灯之后烧山药讨过包去搂在被子里,这贱骨头贱得有点骨气。
冬天过去了,马上就飞起了细雨山上是雾蒙蒙的。她变了变得多愁善感,时常唉声叹气,时常不高兴,她以前可不是这样子。以前挺高兴的,挺爱笑的,一笑挺能讨人可爱的。总之,我在读书之前和别人说话之时总要斜着看她一眼。这而且渐而渐之成为一种习惯,偶而或她座位空的时候心中也空空的。后来我发觉我对她产生了一种好感,这种好感不因为她是跛子而减相反与日俱增与时俱增。
当载我的客车爬下山坡,爬上山坡又爬下山坡,爬过山丹军马场的时候;爬过小桥,爬过铁道,爬出起伏的山,爬进浓浓平川时我才明白那种感觉是深冬的夜里做了个围着炉子烧火的梦。我猛然抬头看看窗外,客车已经行驶在浓荫里。我猛然想起早上是在寒竟料峭的初春里坐上车的,握着她的手凉凉的——半天时间就走进了夏天里。在心中我托距她遥遥的春天,遥遥的夏天以真诚的祝愿。
又是秋天,又飞细雨,看着细雨模糊了值日牌上她的名字,原来大学毕业的她回母校做了老师。可我又从燕子的口中得知了她为救一个小孩不幸的消息······
细雨雾朦中匆匆归程。
1987·10初稿
2007·10修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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