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献给女孩m
读完大二回到家中的云梦哲用了一个星期就融进了原来的生活。他对读书的那所大学的记忆,恍若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熟悉了充满田野气息的空气,熟悉了泥土纷扬的道路,还有那重重叠叠铺满村子的树阴。他跟一只灰黄毛色的狗成为朋友,尽管他上一次见那条狗的时候,狗还弱小无比,但保存着的记忆使他们越来越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他知道羊还是最怕人,牛依然睁着大眼睛像个哲人那样爱思考。他已经去过地里多次了,去锄玉米地里的草,去给棉花地里的棉花撒药,他还很快地跟着母亲学会了如何给棉花打杈。他在最开始会觉得的新鲜,但新鲜的感觉很快就过去了,面对地里的农活他只感到累。他的母亲比他做的有快又好,即便他累的筋疲力尽时,他母亲仍旧默然无声地劳动,他明白他母亲会像他一样累,母亲是忙的连埋怨累的心思都没有。
云梦哲的父亲在外面打工,他家里的琐碎的农活就都有母亲来把持。云梦哲这几年在外地读书,他干活的机会也在在暑假里能寻的到。他所看到的母亲的劳作跟母亲所有的劳作比起来是九牛一毛,如同拿小池塘跟大湖相比。他的母亲前几年脚后跟会间歇式的疼痛,那是母亲一个人用地排车往地里拉粪肥给累的。大前年他家里添了辆手扶拖拉机,他母亲也是村里三个会驾驶的妇女中的一个。有一次他母亲用它去拉棉花,还没到地里,在拐一个弯度很大的弯的时候,车翻了,他母亲的脚崴了,但是她硬是拉了一车棉花回家,后来她的脚不能动了两个月。
云梦哲深深地知道父母的不容易,这种感觉会在他被农活折磨地死去活来时最为强烈。可他的母亲宠爱着他,即便是假期里他有机会干活,母亲也不忍心让他干的过多,母亲怕他累坏了。这样一来,他似乎没有机会真正的体会父母有多累。云梦哲家里的牛羊平时都圈在家里,母亲不会让他去给牛割草,有时候会让他去放放它们。他对放牛这一类的活没有主动去做的心态。放牛之际,他坐在小山顶上的平滑的石头上,思索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问题,比如设想在“簸箕嶂”建个巨型的足球场,让游人来参观带来旅游收入。他的书生气太浓了,不切实际的想法也太多。
他回家以来,已经给牛装过两袋麦糠,草包是用小的化肥袋子缝大的。过去的两次他都是选择在晚上去奶奶家装。奶奶拿个手电放在窗台上照着,在一束光明里祖孙两人忙活一阵儿,尘土飞扬一阵儿,大包就被装得满满的了。可他们的头发,衣服还有鞋子上都粘了一层的灰尘。他现在要去装第三次了,牛吃他装的草已经吃了两个星期。他这一次是在早中午去的,他来到胡同口大门下面时,他的大爷爷正在那里坐着玩儿。老人说他奶奶去了地里,现在还没有回来。老人说把鸡笼子放在上面家里呀。他说是,他说鸡圈在了猪圈里,两个铁鸡笼就用不着了。老人让他等等,说你奶奶应该很快就回来了。老人抽着烟,清理着嗓子里的粘痰,说还是白天来装好,黑天黑灯瞎火的有蝎子,老人说要让那家伙给蛰了可够受的。云梦哲想着蝎子的厉害的时候,他的小姑骑着车子来了,她叫了老人一声大爷,说,哲你是来装草的呀!她说你奶奶没在家呀!她又返回家去,去取钥匙。云梦哲看着大爷爷又抽了一袋烟,又听着他咕噜咕噜的清嗓子的时候,小姑就回来了。小姑帮他拿了一个鸡笼去放到胡同上面的老家里,那个要拐七扭八转很多弯儿才能到的屋子,现在放着秫秸,地瓜秧。时光倒流十几年,云梦哲还在那个屋子里当孩子。
小姑帮着他装满两个大包。在第一个装到半下的时候,小姑问云梦哲愿不愿意跟着她去捋柏籽。小姑说她带着绑了镰刀的杆子,而云梦哲只要拿个袋子加了提篮就成。小姑自豪地说去年她去了十多次就卖了七百多块,小姑说今年柏籽的价格还会涨。云梦哲早就听母亲说过要去捋柏籽,母亲说的时候他都在反对,他说过地里活够多的了,哪里还有力气去爬山去上树地够柏籽。他小姑也怕嫂子没精力去,所以她找侄子作伴。云梦哲知道母亲去爬山是再所难免的了,母亲的劳累也是再所难免的了,这时候他有点埋怨小姑不该提这个醒儿。
他回到家里把这件事情告诉母亲,母亲说去好呀,去好,你就别去了。云梦哲说应该是你不去我去的。云梦哲说上山有多累呀,秋收要到了,攒着力气忙秋不行吗。母亲说什么活都是才开始觉得累,习惯了也就不累了。云梦哲说你怎么这个样呢,你能捋多少钱?母亲说捋多少都是赚的。
云梦哲的脑海里还有七八年前捋柏籽的情景,那个时候照母亲的话就是——过去的时候缺钱花。他家在的那条街上的人大部分都去了,不管男女老幼。他和弟弟跟着爸妈还有其他的人去了“北大山”和“狼窝”,他们淋着小雨在柏树下不慌不忙地捋着柏籽。
母亲对这个即将开始的劳动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她对云梦哲说,你岈山的表姨去年捋了三千多快钱。云梦哲说,她家后来被偷的那头牛正好值这个钱。母亲说今年的柏籽能卖到十块钱一斤,云梦哲说十块怎么了,咱不稀罕那些钱。母亲说你这个孩子说话一点谱都没有,没有钱你和你弟弟怎么读书,不去想办法酬,难道等着天上掉馍馍吗?云梦哲说我不读书了,我不去那个学费昂贵的学校了。母亲说你现在说这样的话有什么用呢,你应该想办法解决眼前的问题。云梦哲又说,法律不允许破坏树木,母亲说捋柏籽破坏不了树木,还能对柏树的生长有好的作用。削下来的柏树枝就是在为柏树剪枝了。
真是说去就去呀。云梦这饿苊和母亲吃完饭,正是午后的两点。外面是烈日当空,这个时间是夏季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母亲似乎对这些不屑一顾,她开始张罗东西了,经过她加工的挂兜已经出来了,她用一个盛15kg面粉的布袋,把上面一部分窝到里面去,再在端口缝个挂带就成了。母亲没有找到足够长的杆子,她拿来一个细弱的竹竿让云梦哲把镰刀绑在上面。就在云梦哲还差一股就要绑好的时候,小姑来电话问走吗!她说嫂子你也去呀!母亲说我也去,你先走,在山口那里等着就行了。
他们出了家门,母亲拿着提篮走在前面,提篮里有袋子,挂袋和一大瓶白开水。母亲另一只手里提着竹竿。云梦哲推着车子走在后面,他戴了顶太阳帽。家里只有一顶太阳帽,云梦哲让母亲戴,可她不戴,云梦哲让母亲戴草帽,但母亲说戴上草帽就碍事了。这时候,炽热的阳光照在母亲脸上,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云梦哲对街上没有人还是非常的满意。他们走出了村庄,走在被田地包围的小路上。太阳下的草本植物发出浓烈的青草味,它们仿佛被太阳晒破了血管,它们的血液被晒成干燥的风,在田野上到处飘荡。太阳光照在脸上,如同烘烤,汗毛眼迅速扩张,汗水不住的流。地里的庄稼还有路边的小草都明晃晃的发亮,眼睛里产生一阵一阵的黑眩。在更加广阔的田野之上,漂浮着雾气一动不动,天空低下来和雾气接头。云梦哲被青草味呛厉害,他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暴露在外面的手臂被晒出一层油汗来。这个时候,村民都呆在家里不敢出门,云梦哲和母亲毅然的走在灼热的户外,他们似乎忘记了中暑的危险。
云梦哲的小姑已经在山口等着,云梦哲倘在走在小路上时,就看见小姑在南山半腰的小路上走得急急匆匆,云梦哲想小姑也是怕见到人。云梦哲推着小车上来,姑姑说你妈也来了,我说的是让你自己来的,你妈地里还有老多的活儿。云梦哲去看母亲,母亲还在远远的地方走着,这让他没有想到,他看到母亲费力地上坡的样子,他感到了一阵的难受——母亲老了,母亲真的老了。云梦哲等母亲上来后,还是问你怎么走的这么慢,他像不相信母亲会苍老那样又问了一次;你怎么走的那么慢呢!母亲说天太热,走得快了,喘气都困难。他们开始走向这个三面大山围成的簸箕嶂。云梦哲走在前头,他想这段平坦的路对母亲来说就好多了,路上细碎而圆圆的小石头,搁得他的脚很疼。姑姑说哲儿你该穿个长袖的褂子的,那样就不会晒黑胳膊。云梦哲说穿个长褂子还不捂出痱子来呀,天这么热,就要热死人了。他说晒黑是再所难免的了。
走在这条依傍着山腰的石头小路上,还有热风呼呼地吹着,比山口下的那段路舒服多了。母亲说这里倒凉快些,刚才那里热的都不能喘气了。他们都赞同这种观点。他们走在簸箕的被梆上,这一面的山上没有多少柏树,柏树到达山顶上才长的郁郁葱葱。经过万年风化,白色如骨的石头都掩藏在菁栝里。他们要去的地方在簸箕的的最里面,那里的柏树从山脚下就开始郁郁葱葱。他们来到的了“后堵子”,云梦哲看到自家的棉花长势良好,母亲说打的那遍药起了作用,云梦哲记得他们打药的时候,棉花病病秧秧,矮小发黄,它们快让腻虫给腻死了。姑姑随着山路上了后堵子,云梦哲和母亲则到了南面的山坡上。母亲根据七年前的记忆,认为那里的柏籽长的最为稠密。
柏树林里吹着凉丝丝的风,灌木茂盛的生长着,有的地方难以伸下脚去。斜陡的山坡上覆盖了一层各类小草,其中幼小的柏树苗显得最为长高。柏树间的空档有的被蜘蛛结网,蛛网上趴着的蜘蛛会让人们认为那是不小心葬命的大昆虫,因为蜘蛛一动不动,服色白花。母亲终于找到了一棵有着累累柏籽的柏树,它树干粗大,树龄至少也有五十年了。母亲拉动竹竿,沉甸甸的柏树枝扑扑地落下来。母亲说开始捋吧,坐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云梦哲听见落下的柏叶发出花花的声响,那是他们落在了石头堆里的缘故。云梦哲对镰刀扯断柏树枝发出的噼里喀嚓的声音很是担心,他担心看山的回来,那种声音足以给看山的送出信号。他不时的注视山下的小路,也时刻的提高警惕,倾听人来后要发出的动静。不少柏叶从衣领到了他的脊背上,弄得他不怎么舒服。
阳光的热量渐渐消退,他们的位置已经更加的靠上,在这里看山下的杨树林不怎么觉得它庞大无比,也不能让人感觉走在里面如同在走迷魂阵里了,它们不过是一块一块的长在退耕还林的山地上。姑姑也从后堵子到了他们这边,姑姑的位置比他们更靠上了。云梦哲的镰刀不怎么好用,他在姑姑捋着的时候,借借长镰,削下一部分柏树枝来。姑姑组开始朝下张望,云梦哲也听见了放羊人的谈话声和吆喝羊的声音,云梦哲有些担心放羊人会经过他们这里,这种担心一直到傍晚来临,可放羊人并没有爬到高高的山脖子放他们的羊。
随着天空出现夕阳耀眼的光芒,云梦哲感到时间在他不知不觉中,在他不停的捋柏籽中已经流逝到近傍晚时分了。他们向山脚移动。姑姑说这面不怎么多,还不如我开始在的那地方呢。她说完就返回到那里。母亲也跟着去了,她把一大堆柏树枝留给云梦哲,云梦哲忙着捋起来,一直到他把黄昏给捋出了。他背起布袋,背着他的收获去找母亲她们了。母亲还在那里忙着,因为天色的原因,云梦哲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轮廓,姑姑站着依旧滑动镰刀,掉下来的柏树枝落下来都难以寻到了。姑姑终止了削柏树枝的动作,她忙着收拾那些等待着的柏籽。姑姑对母亲说,你过来弄这些吧,天黑了,看不见了。母亲过去,同姑姑把最后的拾掇干净。云梦哲从棉花地里推出车子的时候,两个人背着布袋走下来。姑姑收获的跟他们的不相上下。母亲说我们两个还不如你自己的多。云梦哲推起了车子,车子上放着两半布袋柏籽。云梦哲感觉不到车子的重量,他走的很快,并且感觉到自己足下生风,山谷里有一种慑人的静穆氛围,他看见脚下的土路泛白,母亲跟姑姑在后面是两团移动的影子。
他们顺着公路往回走,在村边的路口,姑姑被她婆婆接走。云梦哲和母亲走到拐进村街的大坝口的时候,云梦哲让母亲先行,他停在大坝上,赵记门市部的灯光照得他即将走过的路口明亮一片,他听见寨门那地方凉快的人们有说有笑。他推动了车子,迅速的穿过那个亮光区,走进黑暗后,他看见上面街上的李家大门口出来个人影,他不清楚那出来的人是否看到他了。他走在街上,在看山人的屋后走的有些不安,要是看山的出来正巧碰上就不好说了,他就是这么认为的。在离家还有十多米的地方,迎面而来的人亮起了手电,云梦哲看到那老头是大顺的爷爷。
当他到了家里,在灯光下对着母亲笑起来。母亲问有人遇见你了?云梦哲说大顺的爷爷遇见了我。母亲说没事的,你一点都不用担心,果果家,徐苗苗家,赵庆家还有许多人家都上山了,你根本不用担心。云梦哲说要是看山的碰见了就不好说了。母亲说看山也不管的,他们知道忙着地里的活儿,根本去不了山上。母亲又说你姑姑捋的跟我们的差不多,开始的时候我们没有找到好的地方,明天还是到那里去吧。
此后三天他们三个人都一直去的那里。他们都是在早晨5点多出发,午后一点多回来。下午三点再去,回来的时候是夜里的八点多。狗跟着云梦哲,它总是在出发的时候猛地窜出来,为的是不被锁在家里,到了山上转悠着玩儿,热了就趴在柏树枝上凉快。云梦哲发现狗似乎也想帮忙,但它不知道如何下手,它懵懂地用嘴咬着柏树枝,那是它见云梦哲不断地重复一个动作的缘故——抓住柏籽,在把它们捋下来。
在第五天里,云梦哲已经十分伐倦了。他夜里睡的晚,天不明就要起来。在第五天里云梦哲在山上梦游般地度过一个上午。回到家里他发脾气了,他说山上捋柏籽累得死去活来实在不值得。他说我也没见几个人去捋的,人家都忙地里的活儿,别去了吧!母亲说你就别去了,在家里做饭,我回来了就能吃上饭,也能休息一会儿。云梦哲说你还收不收玉米,收玉米的时候你能忙过来吗?母亲说到了收玉米的时候就收玉米,倒时候也就觉不出累来了。
云梦哲没有吃下去多少的饭,他累的不想吃,一点胃口都没有。他觉得累成这样实在没有必要。他不断对母亲说应该想点别的什么赚钱的方法,这个方法糟糕透了。他从没有对劳累体验的如此深刻过,他对母亲说我们去捋柏籽的累远不如干地里的活的累好,捋柏籽毕竟是先去去寻找,然后收集起来,而地里的庄稼就在那里,等着你去收,收自己的东西觉不出累来。母亲说没有别的赚钱的办法,至少在这个村子里是没有的。云梦哲说劳动人民最为光荣,其他的那些人都是剥削阶级。天底下数农民出的力气最大,而收获的最小,农民只能出卖初级产品,而初级产品作为生产资料,它被加工后的利润农民一点都没有得到。母亲说,你说一些大道理也没有用,谁叫农民没有知识呢,你急也没有必要,反正以后你也不在农村了。云梦哲说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农民累死收入甚微,而有些人不劳动就能坐享其成。母亲说你说这些都没有用,你说这些就是为了下午不去了,你不去就算,你还没有这么累过,在家里做饭吧。云梦哲说我去!我就要去!你去我就去。
云梦哲已经胳膊酸痛,脑袋发蒙,腿上像坠着大石头。他知道母亲也是这样的感觉,他都累成这样,那苍老的母亲呢。他怎么也得去。母亲把装满水的瓶子放进提篮里,她推着车子走了出去,她喊云梦哲把门关上。云梦哲出来了,还有那条狗。母亲说你就别去了,回去吧。云梦哲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推起车子,让母亲走在前面。他依旧如梦游那样走在街上,他的腿脚几乎移动不了了。母亲走在前面远远的,云梦哲碰见了一个去背柴火的大娘。她问这时候就去地里呀?云梦哲说去山上捋柏籽,他想你们都知道了吧,也都去吧!他的整个身体都充满了愤怒,他想,如果看山人要怎么样的话,我就跟他打一架好了,反正我满肚子是火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发火,我也不知道该对谁发火!
云梦哲又走在那条路上,四下都是白茫茫的田地,作物散发着烫脸的热气。风干热的吹着,脚下的小草弯下了腰。那条狗跑跑停停,它都是在前面的玉米地里伸出半个身子,等主人来到了,它又跑在前面的路上。母亲在前面走着,她对赶上来的云梦哲说,到了山林子里就好了。云梦哲推着的小车蹦了起来,他还觉得自己没有用多少力气呢它就蹦了起来。他就这样回到清醒的状态,他觉得蹦蹦跳跳的小车很像现在他自己。他又在山口站在姑姑旁边等着母亲。他看见母亲弯腰上坡,把手扶在膝盖上。他看到母亲的眼睛里对这一个小坡充满了恐惧。母亲老了,他再一次想到。
他们这次要去“南山梆”。云梦哲和母亲已经用坏了两张镰,这一天里他们拿了张新的,是母亲中午在门市部买的,买来后因为云梦哲吵吵而没有绑上,他们打算去了山上再绑上它。云梦哲在山下砍了棵细而高的杨树,制成个绑镰的杆子,然后他们到了山林里。
云梦哲把镰绑上后,尖头摇晃地厉害,扯柏树枝要用很大的力气。姑姑说杆子湿,不好用。母亲削了几枝就被云梦哲拿了回去。云梦哲扯得大枝子批拉哐啷的响,母亲说你别扯了,你只管捋吧。云梦哲就离开了,他对母亲说他自己去上面看看。云梦哲眼睛不怎么舒服,他想到一个地方看看自己到底能捋多少。他在离山顶很近的地方找个棵树,山顶上是没有树的,就如同没有头发的脑壳。他找的那棵树的情况也是马马虎虎,至少他能安静下来。他的狗在他并不注意的情况下出现了,它过来趴在他的身边,后来狗又朝下面跑去。母亲喊他的声音在很久后传过来,那时侯他正想翻过山去西北角山林看看。
母亲说你别到处跑。迷了路怎么办?母亲又说要去西北角山林看看吗?他们就冲那里去了。云梦哲问那边的那几个人谁。母亲说是三明家里的三个人。
他们走出了柏树林,走上了矮山光秃秃的脑壳。他们在低矮的荆栝里穿行,横七竖八的石头使看不见的路坎坷不平。云梦哲觉得这一段路十分漫长,他犹如去参加一场战斗,他离开了掩体,在向敌人逼近时,也将自己暴露无疑。他想如果看山人这时候出来,你就出来吧,我绝对不会让你好受的。云梦哲曾跟母亲去过西北角山林,也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们正捋着柏籽,看山的来了,抽掉布袋,柏籽就散了一地。看山的凶神恶煞的样子给他的印象很深,至少他现在还记得,他现在很希望看见当年的那个人,他想跟那个人理论一番或者打一架也行。
云梦哲更希望在西北角山林里发生冲突,他对看山人决不会留情的。母亲说在自己村儿的山上更安心,这跟云梦哲想的恰恰相反,在村里的熟人面前,他的愤怒就会烟消云散。他们来到了山顶,稠密的山林就在脚下。视线都被挡住了,不可能指望着透过树树的间隙看到什么东西,碗口粗的树干排成一堵墙。他们进到山林里的时候,就像两滴水被一团水吸引过去。母亲望着年轻的柏树,其中有四棵上面的柏籽还算稠密,它们如同算珠一样挤排着。可它们是青色的,还有没完全成熟。云梦哲开始削那些硕果累累枝桠,它们掉在地上“邦邦”作响。枝桠柔韧,是今年新发出来的。母亲不时提醒他没有注意的那些,他们不会放过任何的果实。云梦哲全神贯注,以至衣服浸湿也毫不察觉,而那些疲惫,眼痛,似乎都消失了,他想的只有柏籽和柏籽。这里比其他地方的要好的多,他们把四棵树上的柏籽捋完,装在袋子里已经已经超过他们在山那面的总和。天变暗了,天边的残红在云梦哲还没怎么注意时就悄然消散了。天空一片宁静,晚风凉爽无比。他们离开了山林,去那边寻他们的袋子,晚风吹在他的湿衣服上,他的后背一阵的发紧,汗毛眼迅速收缩了。
姑姑在那里几乎原地没动,她对他们的收获未免惊讶。姑姑问云梦哲那边怎么样,他说还行,还不错。母亲便说我们明天去那里好了。姑姑收拾了东西走在了前面,她对今天很不满意,她匆匆来到最下面一排的柏树林,又高高举起了镰刀,姑姑说山上的还不如这里的多。母亲也停下来捋。姑姑最后装包时,拒绝把母亲捋的装在她的袋子里。
待到第二天,云梦哲起床后,对眼前的景象先做了一番疏导,他很是纳闷自己怎么没有处在柏树中间,而是待在家里。他望着屋外的明亮,思绪便往后流转。他记起了母亲早晨出门时的嘱咐,“中午去簸箕嶂迎迎!”他想起他听到这句话时,正无力而困倦地躺在床上,那时侯他想起来随母亲一起去的。这时候他对自己留在家里后悔不已,他认为在早晨他只要坚持一下也就跟着去了。他闻着浓烈的柏籽味来到客厅,他想象着柏籽堆积在卧室里的画面,他想起昨夜的时候,他曾被那一大堆的柏籽呛的难以睡去。他看了看表,是九点半,他坐在马扎上开始发呆。这时候他想起了更多的今天早晨的细节,他想起来是闹钟在四点半的时候叫醒的他,他又喊醒了东屋里的母亲。他开始后悔不该在四点半的时候喊醒母亲,他如果不去那样做,母亲也许就有可能像他一样睡个长觉了。他肚子饿了,可是不想吃东西。
他在11点的时候已经拉了一车水走在回来的路上。他在大坝口碰见了他的奶奶。奶奶问他吃不吃她刚在地理刨到的花生,他则问奶奶家里是不是要水。奶奶说还有点,下一次在拉吧。他奶奶又问他吃不吃新鲜的花生,他说不吃,他说他没有去山上,他妈一大早就去了。他的奶奶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她说中午叫着你妈来吃饺子吧。云梦哲哎了一声,他又拉得水车吱吱悠悠地走起来。
11点半的时候,他戴了个草帽出了门,狗在后面跟着他。后来母亲说他那一身打扮什么都不像,即不像学生也不想在家种地的,还不想出外打工的。云梦哲说你干脆再举出一不像,说我是四不像算了。云梦哲的褂襟儿被风吹的呼呼的响,在他来到山口的时候那声音最大,他打算着咋呼了,他想我在往前走一段就咋呼,好让她们知道我来了。他是在那个通向“南山绑”的路口开始咋呼的,他喊“哎”,他朝着南山梆方向喊的,他也就顺着路走向那里。他记得母亲说过她去的是簸箕嶂,但他不敢确认,他想母亲不去“南山梆”就去了“后堵子”,他刚刚走到最底处的时候,听到“后堵子”方向有人招呼他。他来到“南山梆”的下山腰,他在那里的小路上朝“后堵子”走去。他看见的世界明晃地厉害,就如同过度暴光了一样,他不敢盯着它看的十分长久。他觉得隐藏在山里的母亲她们十分的渺小,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的想法和观点——对于劳作,公平和辛苦。他离母亲越近就越感觉到眼泪开始脱离了他的控制,他站在山脚下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关键是他命令眼泪给他收回去。他说眼泪你他妈的给我回去回去回去,他达到了目的后才朝山上走去。他听见有人喊,你妈在南边,他看到了大顺他妈,他就往南走去,他看见母亲背着半袋子往下来,母亲说还有半带在上面呢。他们四个准备着走了,云梦哲的母亲让大顺他妈吃根火腿肠补充力气,可大顺他妈怎么也不接过去。她只喝了点云梦哲家的水。大顺他妈说俺家大顺不知道来呀。
云梦哲想推有三个大布袋的车子的,可姑姑抢去推了。姑姑推到上“北山梆”的路口就停下来,她听见大顺他妈说,前面有个人。大顺他妈不相信那就是大顺,但坐在那棵树底下的就是大顺,因为大顺已经慢吞吞地走过来了。接下来云梦哲推着车子,大顺在前面拉着,大顺他妈也不喝大顺拿来的水了,她心里高兴,不喝水也不渴了。
大顺拉了一路车子,大顺长得像个牛犊子一样壮实,大顺想推会儿车子的,但云梦哲怕他推不动。大顺他妈也推不动,云梦哲就推了一路,除了在公路上上坡的那一段他感到呼吸急促外,其他的地方他都感到很舒服。即便他推到家门口,身体已经发飘了,他还是感到很舒服。
云梦哲休息了一会儿,他想到喝水的时候,奶奶打来电话让他们去吃饺子了,母亲说上去喝水吧。他们来到奶奶家,饺子刚掉到锅里去。云梦哲打开了电视机,里面在唱《走四川》。奶奶在饭屋里对云梦哲的母亲说,听你大爷说昨天的时候你们是从南山上下来的,你们不是去的“簸箕嶂”?他还说你背着一大袋子,你妹妹只有半袋。云梦哲的母亲说那不是我们,他小姑每次都比我的多,她也没有比我少的时候呀。云梦哲的奶奶就说,她那里有你魁伟胖大。云梦哲的母亲就说,她还不魁伟啊,她比谁都厉害。她们说这话的时候,云梦哲的姑姑便来了,她说我年纪轻。云梦哲的母亲说可不是吗,我都快五十了。
他们一人一碗饺子,姑姑吃完就走了,她说家里的小孩怕是醒了,她得回去看看。云梦哲的母亲又吃了几个,她又喝了几碗茶水,这时候时间是3点半。她急匆匆走回家去,她说下午还得去呢,她怕大顺他妈找不到她。下午云梦哲的母亲和大顺大妈又去了,她在傍晚回来,云梦哲那时侯正在看电视。
第二天,云梦哲还是在九点半醒过来,他坐在马扎上发呆时,想到母亲对他说的,不让他去接了,她们这次从路上去是西北角山林,云梦哲打算母亲如果太晚还不来的话,他还要去看看。
在11点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云梦哲看见回来的是母亲。母亲走到屋里,看看表,表上是11点5分。母亲坐下来停了一会儿,她给云梦哲姑姑家打电话,电话那头说云梦哲的姑姑还没有来。她就坐下来,她说我跟她们走散了。开始的时候,我们是一起的,我在下面,她们在上面。我往里去的时候,看看了你姑姑,我就进去了。进去了才发现她们没有进来,我也不知道她们进来没有,我就喊她们,她们不答腔。我没喊应她们却把看山的喊来了。我听见看山的声音,我就一直往上去,一直到了山顶,我又喊她们,还是没有喊应。我在喊婶子的时候,赵林林她妈以为我喊的她婶子。我就过去了,跟她搭了一会伙儿,她来的时候我借着她的车子也就来了。她们还在山上呢。
这次是云梦哲的母亲最后一次捋柏籽,她也累了,以后就开始下了七八天的雨。云梦哲的母亲对他姑姑总是耿耿于怀。她说你不进去你不会给我摆摆手呀。他姑姑说我给你点头了呢,你没有看见。他母亲说你不摆手,我哪里能看见你点头呀。他姑姑说,后来看山的来了,我也不敢答腔。母亲笑起来,我想你们也没有进去,山林里树稠怎么能不害怕,我想看山的来了你们也不敢答腔的。
在那几天雨水里,云梦哲的父亲回来了,晴天后,柏籽又暴晒了些日子,一个有风的下午,云梦哲的父母就在屋顶上把柏籽筛出来,他们把黑肚子白头的柏籽装起来,装满了一个细高的袋子。后来云梦哲的父亲用绳子把柏籽送下来。他的母亲放在称上一称说88斤。她说如果10块钱一斤,就880块呀。
一个月后,云梦哲又到外省读书了。他走的时候那满满一袋子的柏籽还没有出卖,它们油亮发光,比黑珍珠还好看,还可爱。母亲打电话告诉他柏籽可能15块一斤,他听见母亲的声音里有难以掩盖的喜悦。他则认为那一带子柏籽是无价之宝,多少钱一斤都不合它的价值。他又想到了那些黑柏籽,一粒代表着一滴汗水的黑柏籽。
2007·10·28一稿
2007·10·30修改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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