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紧临着一条积满淤泥、河草蔓延的河涌,河面上几乎看不到水。淤泥里陷着几只破旧不堪的小木船,不知什么时候起小木船旁零星搭起了一些窝棚,竟然住了几户人家。望出窗外的视线里就有了奇怪的“一线江景”。这些人的来龙去脉实在可疑,就像他们在河涌里的存在。
(一)
他们的存在无疑会被窥视。说到窥视似乎给人不安的联想,我猜应该是与偷窥带给人的诸如阴暗之类的联想混淆了。顺便解释一下,这与偷窥无关。偷窥是对可能看到的事物有所预期,大于或等于期望值就会达到偷窥的目的;而窥视是盲目的,窥视的冲动源于窥视带来的困惑。据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却总是不相信他们存在的合理性。可见,窥视其存在是试图论证其存在的合理性或者是不合理性。
用已知的经验去理解未知的事物,这是惯用的思维伎俩。如果不能奏效,不免怀疑其中有诈。我要说的是,在他们不合理的存在中我居然窥视到某些诗意的画面,比如奔跑的孩子,看家的土狗,以及升起的炊烟诸如此类。这一定是个阴谋——证明其存在合理性的企图昭然若揭;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把对其它场景的模式识别结果套用到了这里。在真相大白之前,我们必须承认,事情一定有它的道理。
之所以不相信他们存在的合理性,是因为合理性需要性能指标来衡量。按照性能指标值的大小,合理性可分为不合理、基本合理、合理和非常合理几个等级;衡量合理性的指标可以有工作、收入、户口之类。如今这世道,收入是起主导作用的指标之一,有例为证:有钱人的存在不仅合理而且霸道,他们在各种场合出现的合理性明显大于没钱的人。由此可见,河涌里人家的存在之所以被认为不合理,是因为论证其存在合理性的指标值太小,尤其是我提到的那几项,取值几乎为零。奇怪的是,我对他们的生活其实一无所知,却对这些指标了如指掌——这是我猜的。相信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会同意我的猜测。以下是分析结论:因为没有固定的工作、收入几乎为零、不属于广州市民等因素,加上在河涌里搭建的窝棚显然属于违章建筑,这一切导致其存在的合理性受到质疑——这里所说的合理性是指论证其存在合理性的指标达标的人所认同的合理性。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的合理性——正是因为论证其存在合理性的指标均不达标,所以他们只能是现在的存在。
显而易见,困惑是因双重合理性标准引起的。矛盾总让人感觉困惑。总算搞清楚了困惑的根源,如果还对其存在的合理性表示质疑的话,那就是自寻烦恼。不信你试试看,保证会掉入合理性论证的怪圈出不来。
(二)
综上所述,如果能够通过各种指标论证其存在的合理性,人们就会觉得心安;但是不会安心。接着人们会设法提高合理性的等级,使其在更多场合的出现也具有合理性。这样的人被认为是成功的——原来,成功就是更合理的存在。可见合理性是多么重要。我想,拼命追求存在合理性的人一定是缺乏安全感的家伙。对比举例如下:小孩在母亲怀里撒欢的时候不必考虑合理性;宠物狗必须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才敢在主人怀里撒欢。本来我是想说明那些拼命追求存在合理性的人是缺乏安全感的家伙,可竟然发现人必然会缺乏安全感——因为成人之于社会正如宠物狗之于主人。这真是可悲。当然我并不是指将人比作狗这一点。
既然如此,人们注定会不停地给自己找麻烦,以增加论证其存在合理性的指标值。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能够积分和升级的电游总是让人神魂颠倒。一成不变的生活潜藏着不安,人们总是希望生活会有所变化。问题在于,当执着于所希望的变化时人们往往变得像股民一般可爱——全世界的股票都跌了,只有他的股票像房价一样飞涨;这样的一厢情愿导致忽略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变化意味着两种可能。有些变化并不令人愉快。
不令人愉快的变化往往以意外的形式出现——当然意外惊喜不在此列。意外的一个预兆就是没有任何预兆。所以意外总能带给人不寻常的感受。我要说的就是这样一个意外。当浓烟升起到我看得见的高度时,我知道有意外发生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我总是不知所措。我说过,人们总希望生活有所变化。意外毕竟是不寻常的;不寻常的事件出现时,人们总想和这样的不寻常发生某种关系——当然不是希望自己出意外——我想潜在的理由还是希望生活有所变化。问题是如果不寻常是别人的灾难,那么和这种不寻常发生关系往往使人处境尴尬:怎么也摆脱不了幸灾乐祸的嫌疑。可是如果对不寻常事件表现得无动于衷的话,那么不是欲盖弥彰就会再次陷入冷漠的嫌疑。这真让人为难。我无意表白什么,所以当意外发生时,我决定看个究竟。
河涌里的一个窝棚着火了。火势凶猛。之所以说这是意外,是因为窝棚的着火出乎窝棚主人的意料之外,这样的变化不会令其愉快。前面已经论证了河涌里人家存在的合理性,至此可以大胆地假设着火这件事也一样。这是风高物燥的秋天;窝棚的建筑材料是到处捡来的各种易燃物;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事情发生前没有任何预兆,这恰好符合意外发生的特征。这是一个没有悬念的意外。我这样说丝毫没有认为着火是应该的;我只是说火势凶猛。我前面所列举的只是着火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这也正好说明,扑救是于事无补的。之所以草率地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我需要这个结论。
(三)
意外事件的现场从来不乏看客。理由毋庸赘述。我想说的是,现场的看客都是勇敢的人,因为他们在现场无论怎样的存在都摆脱不了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没有碰上这样的意外。我这里所说的勇敢包括两方面的含义,一是在现场合适宜地做出符合道德审美趣味的举动,哪怕是为了掩盖幸灾乐祸的嫌疑;还有就是出现在现场却敢于什么也不做,那么毫无办法,很可能背上幸灾乐祸加冷漠的双重嫌疑。我没有出现在现场,我知道我不勇敢——两方面的含义都有效。如果因此就有理由对现场无所作为的看客进行道德评判的话,那是瞎扯淡。
连着火这种事都具有合理性,我想一定可以论证现场看客任何形式的存在的合理性。因此,我不得不讲关于修路的事,这也许与他们的行为有关——当然这只是我的理解。按照市政规划,沿河涌正在修建六车道的大马路,一条名为“滨江路”之类的观光路不久会出现在地图册上。不用说政府会治理这条流不出水的河涌。指望面对积满淤泥的河涌意淫的市民对政府的政绩工程大谈实战快感简直是妄想,政府深谙此道。也就是说,像治理淤泥一样,河涌里的窝棚被治理也是早晚的事。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情况就是这样,也许可以解释看客行为的合理性。我想,合乎常理的逻辑应该是这样的:既然窝棚将来的不存在具有必然性,那么现在的毁灭就具有合理性。这样的逻辑来得非常及时,因为至少可以排除冷漠的嫌疑。遗憾的是,合乎常理的逻辑恰恰不合逻辑,所犯的错误应该是把结果当原因。证明如下:如果不去救火则必然导致窝棚的毁灭,故窝棚将来必不存在;又因为窝棚将来必不存在则允许其现在毁灭,故不必去救火。这是什么狗屁逻辑!这样的解释实在行不通,所以冷漠的嫌疑仍然无法排除。
还有理由可以解释其行为的合理性。那就是我前面得出的结论:扑救是于事无补的。之所以说这个结论下得草率是因为,如果实施扑救则可能有效也可能无效——显然存在两种可能性。如果能够证实扑救是无效的,那么要求看客徒劳地道德作秀就是虚伪,比幸灾乐祸和冷漠都要狡猾。所幸来迟的消防队员没有实质意义的扑救行为辅证了希望的假设:没有专业工具很难有效灭火——因为支持燃烧的必要条件足够充分。虽然如此,也不足以论证看客行为的合理性;只是不能断言其行为的不合理性。
(四)
如果觉得以上文字有前后矛盾的嫌疑,那实在不能怨我。我觉得必须说点什么,为住在河涌里的人家。我不断地调整说话的角度,想把话说得可信一些——我讨厌虚伪——于是就说成了这样。我也觉得奇怪。所以当我搞明白事情真相时,几乎不敢相信:这正是由于我的虚伪造成的。怪不得写以上文字的时候觉得别扭——心里的想法早就直击目标,文字却裹着漂亮的外衣小心迂回。原来我早就意识到首先被刺中的会是我,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解释一下,第一个意识指潜意识,第二个指表意识。我不忍心对自己下手,却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只好在人群背后小心地出手,又赶快跳回人群挡住剑锋——我居然说跳回人群,我想这个口误足以暴露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了。我这么说应该相信了吧——可见我是多么虚伪。
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我想写下一些文字表达我的真诚,可是我还是没有能够真诚面对自己;结果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我不想因为这个过失否定写下这篇文字的初衷。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篇文字存在的意义,以此决定能否因承认自己的虚伪的真诚而肯定这篇文字所要表达的真诚。结果却出乎意料。我居然在以为为真诚而写的文字里没有发现真诚——事情变得越来越糟了。总得想个办法。可是很快我就放弃了寻找其他线索的努力,因为那不仅虚伪,而且可耻。那就这样吧。无论能否原谅我不断犯下的过失,我不打算再为自己作任何辩解了。
如果有人在发黄的废纸堆里发现了这篇文字,说:哦,原来这条漂亮的河涌里还住过人——这就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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