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来到,冰封大地白花俏。
当梧桐树落下最后一片叶子的时候,一个让万物生命沉寂无声唯剩冷月孤悬的季节又来临了。这是个冷酷无情的季节,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都对她没什么特别的好感,只希望她的生命越短越好。
这个季节就是冬季,她并不受世间万物的欢迎,因为她带来的似乎总是些不吉利的东西:萧瑟、荒凉、冷寂、幽冥,还有的就是淡漠。但是她还是一年一度地来到了人间,她要向世人表明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所在,一次又一次地,哪怕这只是徒劳。
这晚,我被冥冥之神的一种力量催醒了。于是,我穿上衣服,打开门,走在了早已积满雪的泥路上,去探求冬季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飞花厚一尺,和月照三更。”尤遂初居士的这句赞雪诗诗境奇特无比,点出了雪具有与明月相媲美的高格雅志。洁白纯净的雪花在朦胧夜色的衬托下悄然飘至,一开始还是零星的几盈银丝,到后来却是一片冰晶世界了。纯洁,是雪献给人们的恩惠,也是它所展现的自我的特性。那高贵的秉性不允许有半点的污染,就算是白璧微瑕也不行,却又不乏温柔,细细的,滑滑的,丝丝入心。
从那神秘的源头不知经历了多少路程、多少磨难才临向大地,却又不慌不忙,徐徐地降临到她自己的归宿,最后融入大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没有任何的炫耀,任何的做作,自然地回归于大地。无心竞争,又绝不允许任何污秽的东西污染她,似有意又无意地漫游自己的一生,最后脱去了枯败的形骸化作一股清流,奔赴大海,升趋苍穹。
这就是雪,这就是雪的一生。
她的诞生是那么得偶然,必须要有个绝妙的契机,她才能从那云深不知处的神秘中幻化成形;她的诞生又是那么得必然,造物主总会在这个几乎摧毁一切生物的冬季赋予她生命的光芒。因为偶然,她的生命显得极其微弱,似暴雨下的芦苇,狂风中的烛光,而又因为偶然,她的生命是如此得高贵,她“与天地同在,与万物并生”,她为自己是天地间之惟一而感到自傲,她生气勃勃,跃跃欲试,与自己约定要把上天赋予她的生命之光发扬光大,光耀千古;由于必然,她生命中的神秘之光显得暗淡了,上天赋予她的也只不过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一段生命的过程而已,但那与生俱来的自傲会催动着她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真正的生命之光,她不再需要神圣光辉的照耀,她用双手劳动,用双脚行走,用这并不完美的身躯创造出只属于自己的太阳,她要凭自己的能力去证明自己独立的生命价值,她微弱的身躯内蕴涵着一颗博大而雄壮的心,她要用这终将消逝的生命形式去创造出永恒的生命之光,“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她又一次和自己约定,并同时向着上天宣誓。
她对自己生命的前景是充满着信心的,她在获得生命的同时已经领受了上天所蕴积的能量,这时她不想再凭借上天的力量了,她要像尼采所抒发的和《草叶集》里所赞扬的那样——“成为她自己!”。
于是,她上路了,怀着一颗自信的心,走向自己的归宿……
雪的行程才刚刚跨出了第一步,我也一样。
遥远的山凹里早已泛起了层层红晕,现在那经过了黑暗炼狱洗礼后的太阳精神抖擞,早已抛出了那激情万丈的心怀,用那虽还略显幼稚却透出坚定信念的目光傲视着世界万物。我不在这时去领悟冬天的奥秘,更待何时!?可敬又可爱的雪儿,她用那可贵的精神支持着我,不因寒风的呼啸而退缩,不因寒鸦的哀鸣而悲伤,不因百草的枯萎而惆怅,她将伴随着我走完这段生命之路。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泉声咽危石,日色冷清松”,无意间脑海里映出了三句诗,都是王摩诘的。摩诘兄是山水田园诗派的佼佼者,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格调自然非同凡响,再兼以冲淡空灵的禅趣,意境之深自已无以复加。能领悟诗句之真意,对人生、万物之奥秘的体悟之深自不必说,周围环境氛围的谐调也是必不可少的,但现在青天白日的哪来月亮啊,石上的清泉也早已化作冰流装点着行人的梦境。啊,松树倒是有一棵,是雪松,那圆锥型的树冠一看便认出来了,我缓步走上前去。
好一棵雪松啊!树干上的纹状斑驳极其显眼,每一条都记录着他同大自然恶劣的环境作殊死斗争的过程。通过它,当时的险情,雪松拼搏不息的精神,都历历在目。虬根深深地扎在雪地里,大部分都已被雪覆盖了,真不知道雪松花了多少时间才真正地扎根于此茁壮地成长,更不知道他经历了多少磨难,但,我只要一看见树枝上丛丛如钢针般挺立的松叶和那力争上游的冲天树干,那些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雪松从来没有放弃。他没有放弃突破层层阻挡深入大地,哪怕下面是股股炎流;他更没有放弃仰首向上,钻入云层,与天公试比高,哪怕上面是阵阵狂风。他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生存的尊严,他不停地向前。前进!前进!不断地前进!丝毫不在乎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即使是死亡,他也在所不惜,因为对他而言退缩就已经是死亡了——他知难而退,虽然能保住自己的身躯不受侵害,但那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这就是雪松,这就是雪松的精神。这让我想起了海明威笔下那位被誉为“硬汉形象”的老人,还想起了一位哲人的一句话:如果我不能选择自由和尊严的生活,那我宁愿选择死亡。
这种积极向上的精神与本身的力量无关,在雪松的虬根旁我还见到了一丛苔藓,她们被雪覆盖着,但那零星的几点翠绿已经告知了一个事实:她们坚强地活着。不错,她们现在活着只是因为环境的允许,她们终将死去。她们的坚强不是来源于为了延长那终将回归神秘的生命形式,而是来源于为了证明自己的生命价值。
如果你理解了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鲁迅先生散文集《野草》的含义及他的一句名言:真正的斗士直面惨淡的人生,那么,你也就理解了这句话:“……生命正是要在最困厄的境遇中发现自己,认识自己,从而锤炼自己,使自己的精神境界得到升华。”这正是雪松与苔藓精神的最鲜明的写照。
啊,不知不觉的,太阳已经在我的头顶上了,向着万物散发着炎炎光辉,他大概也经历了一番拼搏后登上了生命的最高点吧!
是啊,感受着这些,只要是有一点自尊的人,只要还坚信自己是一个独立生命体的人,是不会无动于衷的。我,在我的内心,又何尝不知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又何尝不想“齐家、治国、平天下”,又何尝不希望如毛泽东那样站在高山之巅,向着世界高呼:“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但,只要略懂中国历史的人就会知道,历代怀有如此抱负的仁人义士们有几个不是在西风凋碧树的晚上,“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又有几个到了头不是“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就是毛泽东,这位曾经一味高歌“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以无比的雄心质问“苍茫大地,谁主浮沉”的一代伟人,在他的晚年也只能哀呼“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在每个时代,总有一些站在高处高瞻远瞩的人们,在他们的心目中都有一个美好的理想社会,但是那离现实社会是多么得遥远而不可及。诗人,哲人,社会理想家们是多么希望他们能带领着人们一起走向那个梦境般的世界。他们将理想付诸于实践,但所获得的只有一次次的失望,他们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于是,他们纷纷逃入了自己心中的“桃花源”里,在那里,他们疲惫的心灵得到了慰籍,他们内心深处的溪流在这块清新的土地上得以流淌和奔泻。
我绕过了那棵雪松,我想我找到了更能代表冬天的意志和我人生心迹的象征,那就是在不远处的那棵梅树。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是陆游老先生的《卜算子•咏梅》。放翁公妙笔生花,把梅儿的个性展露无遗:她有着不屈不饶的奋斗精神,她高洁、坚强,在寒冬的恶劣环境下照样“独天下而春”,但没有人能理解她,她的理想无法实现,她变得孤傲,变得冷艳,变得桀骜不驯,变得超然物外,虽然最后形体消逝了,但她的精神却永恒了,她的理想也因为她的坚持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实现了。
梅儿的个性和精神在中国很多文人身上都能体现出来,李白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他洒脱不群,孑然特立,在他身上有着一种旷古冲霄的才情和一种天地任我遨游的飘逸。
但无论怎么掩饰,他们都无法去除内心深处的痛苦和孤独。
就仿佛刚才太阳和月亮还同时天各一方,而现在太阳已尽收余辉转入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就剩下月儿了。
“高处不胜寒”哪,抱着赤子之心投身无门而追求内心精神超越的中国文人们有没有感觉到一丝的孤独感?答案是肯定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在诗仙那潇洒的一笑中,我们有没有察觉到他那挥之不去的孤独?悲剧意识深深地侵染着李白的身心。“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那深深的孤独感和悲剧意识又何尝不侵染着每个中国文人的心?
孤独,其实,凡是具有独立的自我意识的人都会或轻或重地感觉到。个人之渺小是不能同社会和命运相抗衡的,与生俱来的超越意识又催促着个人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上帝,我们共同的父母,他并没有给我们以明确的使命,任何虚幻的功名利禄对我们来说根本就视如粪土,那么,我们生存着到底为了追求什么呢?我们由自尊走到了激情,由激情走到了狂妄,狂妄之后,剩下的是惆怅和虚无,以及宿命的孤独。似乎,我们又需要回到源头,去寻找那份自尊,但其实我们从来就没遗弃过自尊,也正因为我们有了那份深深的自尊,所以才会孤独。就像我的这次行程,雪儿一直伴随着我,她是自尊的象征。
那么,我们到底还缺少什么呢?
河里的冰块有点融化了,耳旁响起了流水的声音,我回首瞻望,哦,河里横着一叶扁舟。“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诗句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是啊,我们缺少的是一种心境,一种深沉的、宁静的、超脱的心境。深沉,是因为没有遗弃自尊,没有遗弃因自尊而来的悲剧意识;宁静,是因为洞悉了世间的一切,理解了世间的一切,用大爱包融着这一切,内心也就形成了一种均衡、一种和谐;超脱,是因为登上了宇宙之巅,对世间的万物以道观之,与上帝下棋,拨动着世间万物命运的琴弦。
“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或许已经达到这种心境了吧!
“万里乾坤清绝处,付与渔翁钓叟”,我,今后也做个渔翁钓叟吧!
已经很晚了,月儿高挂于柳梢头,不知何处来的光,照得万里冰晶尽收眼底,好一片澄明世界啊!我知道,那是生命之光,她是永恒的,即使在毁灭生命形式的冬季她仍给万物带去生命的希望。
冬季,是孕育生命的子[gong],也是生命最终的归宿。
或许,她就是生命。
又下雪了,我绕过了那条小河,开始了回家的行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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