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一直过着寂静的日子。像她手指上的一小块皮肤，纯白而素净。是没有褶皱的丝缎。可是太荒凉。

从小泠生长在外公家。她的父母死于一场空难。外公是个温暖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让她快乐。包括她的名字：夫列子御风而行，旬有五日而后反，泠然善也。泠，在《逍遥游》中是快乐的意思。

但泠是一个低调的人，不喜欢张扬夸张的东西。有时候，她有孤独的习惯：不相信永远。不拥有期待。也不需要诺言。

唯一的嗜好就是oishi奶糖和enrique的音乐。吮吸oishi的时候，她会想起外公，浓郁的温暖。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听enrique的音乐。

enrique　is　a　bird　to　win　everything·　his　song　can　make　you　know　what　is　life　and　what　is　love·

每晚，这两样东西都要陪她入睡。否则，她会失眠。

在这座遥远的北方城市，她开始一个人的生活。黄昏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出去散步。沿着河边的小路，一直走到郊外的铁轨。那里有大片空旷的田野。她有时候坐在碎石子上面看远处漂泊的云朵。有时在茂盛的草丝中走来走去，听着enrique顺手摘下一朵紫色的皱菊插在自己的头发上。漆黑浓密的长发，已经像水一样地流淌在肩上。

她感觉到内心的寂静。所有的往事都沉淀下来。偶尔失眠的夜里，会看到城的脸。在车站的最后一面，他隔着玻璃门对她挥了挥手，然后列车呼啸着驰向远方。

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明亮的灯光。苍白地照在失血的心上。她独自在那里泪流满面。

他说，我无法忍耐这样的离别。或者让我一生拥有着你，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相见。

她只能选择离去，因为不愿意让他背负她灵魂的沉重。她已经背负了百分之九十，于是就可以背负下全部。

和城的相遇是在一所重点中学。

在没有来到北方，看到北方的海的时候。她喜欢黑夜。她宁愿没有阳光，阳光似乎可以毁灭她内心的寂静。她喜欢寂静。她喜欢黑夜。在黑夜里她可以和自己说话，可以和天堂的父母说话。有多少人，和别人说话时滔滔不绝，但当面对自己时，内心却充满了惶惑。其实很简单，用不着人为地玄奥它，和她自己说话，就是和灵魂对话。在漆黑的空气中，她可以看到自己的灵魂，这就是和灵魂的对话。心脏之外没有灵魂，就如同坟墓之外不会再有第二次生命。

泠完全可以知道自己有无灵魂，灵魂是否存在于体内。黑夜里，只剩下你和你的影子，你害怕么？

人最好不去探知灵魂的住所。这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可泠偏偏喜欢这样的游戏。　

黑暗中，她挖掘自己，便发现了灵魂，灵魂的嗜好与体内的嗜好是一致的。但她唯一不知道的就是灵魂是否也同样衷爱oishi和enrique。欲望泛滥正如江河涨水，泥沙混杂却不能否认灵魂正在疆域之内作怪——泠已经分辨不清什么。久而久之，提起灵魂的时候再也没有感情的冲动和心情的配合。

只有黑夜。它提醒她不要忘了灵魂。一个喜欢在黑夜里走路的人，很可能是一个深刻的人，他和灵魂在一起的机会就多些。视觉迷蒙，心灵才活跃。这不禁让泠想起了一个特殊的黑夜：隧道。时间在那里被残忍地阻隔切断，犹如那场空难。灵魂喜欢潜伏在那里。隧道完了，光明重现，而你确信没有产生坠落的念头，那么灵魂刚才握住了你的手。

夜的昏黑无法隐去

晨的清辉难以期待

没有知心人倾听怨诉　没有

踪影流过　没有消息传来

生命如同呼吸总会停息

人终将沦为命运的囚徒

一次诗展上，泠写下了这样的黑夜。

一直以来，城也喜欢黑夜，他对文字是偏爱的，无聊的时候，他会在纸上写下苦涩的东西。他看到泠的诗时，心里似乎有了一种感觉，她应该是一个寂静苍凉的女孩。但他猜不透是怎样的寂静和苍凉。

当一个男孩觉得他不容易猜透那个女孩的时，他会爱她。

按照联系方式，他给泠发了e-mail：有些感觉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只有你表达出来了，但有些人藏在心底。是不想表达，还是没有表达的能力？写出来的每一行文字能够洗刷灵魂上沾染的烟尘，而始终保持着敏锐和清澈。

踌躇思绪的象征，叛逆灵魂的图画

——致你的黑夜

泠看到邮件时，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了，但她的心脏仍紧紧地收缩了一下。他能读懂黑夜，能读懂灵魂？她不相信。她情愿独自沉沦。

虽然那时他们在同一所重点中学，但因为课业繁重，泠没有闲情去了解其他的事。但城仍发e-mail给泠。

你应该是个快乐的人，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可为什么你的诗那样荒凉，那样颓废······我们能做朋友吗？能见一面吗？

或许吧！泠这样回答。

马路上偶尔有汽车很快地开过。可是几乎没有行人。只有梧桐的金黄树叶在风中大片大片飘落。他抽烟，喝啤酒。他感觉到这种等待的感觉是温暖的。

其实，通过联系方式，城已经知道了她的班级。他已经认识了泠。但他不是一个冒失的人。如果别人不愿意，他不想打扰别人的生活。

学校组织一次秋游。在爬山的过程中，他看到了那张寂静的脸。

中途休整的时候，他走过去说，泠，你现在快乐吗？

她摘下耳机，停止了enrique。她默默地看着他。高瘦。头发略黄。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笑。

灵魂深处的美丽和寂静，总是需要一个人来读懂。

他们一起爬山。

他很吃惊。泠爬山的时候比男生还勇敢。

习惯了。小时候长在外公家。最喜欢爬到山顶，一个人坐在岩石上看远方。

你看到过一些什么？

看到我的梦想和失望。

城转过脸，锐利敏感的眼光盯住泠。

在校门口，帅帅的城对她说，泠，有时候我希望你是个男孩子。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男孩的话，我就不用担心我会喜欢你。

城认真地看着泠。突然说，女孩傻一点会比较快乐。就像你的名字一样。但是，泠，你会为你的敏锐付出痛苦。

泠终于看到了北方的大海。在晴暖的阳光下，像一张摊开的手。

车停在那里。陌生的人群坐在那里。一张张也许不会再见的面容。偶尔的邂逅一些人在生命里出现过，然后消失了。还有一些人，停留了很久，然后也消失了。

我们面对着的，是更多的消失和离别。

在现实人群中，泠的视线穿过城市停留在楼群间的狭长天空，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在站台上等待的时候，她常有一种欲望，想很突然地跳下去，然后在列车呼啸而来的瞬间，再奋力爬上台阶。

泠独自坐在学校花园的石凳上。一个月前，外公也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但她知道外公想让她快乐。这是亘古不变的。

她手上拿着一枝刚摘的四叶草，传说四叶草会带来幸运。

她默默地望着天空。当一个女孩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寂寞的状态能让她感觉到呼吸的自由和原来就处于的本色位置。

也许爱情就是因为寂寞：需要一个人来爱。即使没有任何结局。

城走过来。可以把你的四叶草送我吗？

她看他。高瘦。头发略黄。嘴角上有一丝落拓不羁的笑。

她没说话，将四叶草递给他。

他们一起看天。

你相信宿命吗？泠看着天突然问道。

相信。

很多时候，她会考虑死亡，宿命或者无常。她想念印象不清的父母和温暖的外公。这是一种　她喜欢的状态。就如同oishi和enrique一样。流动的前行中的生命状态，虽然她知道生命只是一个空虚的轮回，可为此她依然放逐了自己的目的和拥有。

你喜欢大海吗？她说。大海是地球最清澈冰冷的一颗眼泪。

他在那里笑她：但是这座城市只有一条脏脏的护城河。

她想看看那颗眼泪，去远方的北边的城市，那里的海水冰凉寂静。像她的灵魂一样。

城：想知道你的心里是否还有爱情。

她：也许还残余百分之十。我感觉它即将腐烂。

城：不相信爱情的人，会比平常人不容易快乐。

她：你呢？

城：有时候我的心是满的。有时候是空的。

她向他诉说自己不幸的童年。刚去世的温暖的外公。oishi和enrique。还有梦想中的北方城市的大海。

泠，你心里的百分之九十都沦陷在了死亡的阴霾中。剩下的百分之十，我不要它腐烂。交给我吧。

她没有说话。只是寂静地默默地看着天空。

告别的时候，城说，泠，你就像一棵散发诡异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的花朵。

空荡荡的宽阔大街。落尽了叶子的法国梧桐。没有云朵的晴朗的天空。有蓝色大海的北方城市。

潮水。温暖的阳光。寂静的风。还有记忆。

黑暗的夜空，有大朵冬天灰色的浮云。高楼层叠地耸立。灯光和霓虹温柔地交融在一起。夜色中的北方城市。就像一片湮没的石头森林。没有人群。没有生命。

生命是鱼，生活是水。而灵魂是鱼听到的大海的声音。即使它们游不过去。千里迢迢的路途，翻山越岭，飘洋过海。依旧有沉重的现实要去面对和承受。所有的感情都会逐渐的平静和遗忘。

泠，我们需要了解。他说。那残余的百分之十，我会让它活过来。　

为什么要了解呢。她笑。我们始终孤独。只需要陪伴。不需要相爱。

感情有时候是一个人的事情。和任何人无关。爱，或者不爱。只能自行了断。

你恐惧的迷离的花朵。已经让我无法释怀。我宁愿你只是一棵草。一棵四叶草。

可我不相信爱情。却相信世界上的某处有一个人，或许是我的外公。一直等在那里。只是不知道何时何地地出现。总是孤独而寂静的等着他。也许这样就可以过了一生。

你或许应该哭出来。泠，我想看看你的眼泪是否像大海的一颗泪。

我不会哭。外公走的时候我都没有哭。我的灵魂没有眼泪，灵魂所有的水分都被寂静风干了。

泠，我不知道该为你做些什么。你的寂静。你的沉沦。你的灵魂。我看不懂，你不是人。但希望你快乐。跟你的名字一样。

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她伸出一只手。

他用一只手仅仅牵住了她的一根小拇指。

或许有些东西你没有。可我又无法给你。城说。我牵住了你百分之十的感情。希望有一天，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什么人，能够让剩余的百分之九十活过来。无论怎样。希望你快乐。跟你的名字一样。　

我爱你。他轻轻地叹息。也许我们都是无法给彼此未来的人。也许彼此都已丧失了爱和被爱的能力。是两个被时间摧残得面目全非的残废的人。

第一次她的眼睛开始黯淡下去。像一只鸟轻轻地收拢了它的翅膀。疲倦而阴暗的，已经听不到凛冽的风声。

她说，当她想爱一个人的时候，她可以爱他。如果不想爱，她就可以不爱。换言之，她可以爱上任何一个人，也就是她无法爱上任何一个人。

命运把它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彼此都丧失了自由。

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是快乐的。而能够假装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却是幸福的。

冬天的温暖而淡泊的阳光，照在寂静的海面上。北方的冬日的大海，是蔚蓝的。洁白的海鸟盘旋着在海面上飞过。泠看着阳光下的大海，感觉心失去了语言。只有风轻轻疾行的声音。

爱可以是一瞬间的事情，也可以是一辈子的事情。每个人都可以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爱上不同的人。不是谁离开了谁就无法生活，遗忘让我们坚强。婚姻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并非结局。爱情同样是一种生活方式，而非理想。所以，对泠而言，爱情是可以被替代的，或许，也是宁愿被替代的。

爱情原来是很象我们去观望的一场烟花。它绽放的瞬间，充满勇气的灼热和即将幻灭的绚烂。泠看着它，想着自己心里原来有这么多的激情。后来烟花熄灭了，夜空寂静了。我们也就回家了。就是如此。

很多人不需要再见，只是路过而已。遗忘就是我们给彼此最好的纪念。

毕业前的一次辩论赛。休息的时候大家聊起海明威，又聊到徒步或骑车环游世界等行为。一个男生轻描淡写地说，这些人都很矫情。表面上洒脱自由，其实内心软弱无比。他们没有适应现实社会的能力。所以采取极端的逃避态度。本身不过是颓废的弱者。城突然涨红了脸。他站了起来。你不了解他们。你不了解。他们只是感觉寂寞。寂寞。你知道吗。因为愤怒，城说话有些结结巴巴。他激烈地提高了声音。有的东西她没有，可是你又无法给她。就像这个世界，并不符合我们的梦想。可是我们又不能舍弃掉梦想。所以只能放逐这个世界中的自己。

填志愿时，泠选择了北方的城市。那里有她梦想的大海。那里的海水是寂静的。冰凉的。温暖的。在那里，她可以感觉到父母和外公的存在。在那里，她或许可以遇到一个像外公一样温暖的人。

夜寂静了，寂静的衣裳下

梦在深藏

月悄移了，圆月的明眸将

白天企望

晴空里，山丘吹送着

沾上萱草幽香的风

别害怕，精灵的新娘正在

大海里休息

精灵王途径此地，爱情却令他

流恋忘返

是的，他和我同在相思，如何诉说这

消魂苦恋

这是城最后一次给泠发的e-mail。他将它打印出来。

离别的车站。他最后一次握住了那剩余百分之十的感情。一只仍旧寂静，冰凉的小拇指。

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明亮的灯光。苍白地照在失血的心上。她在那里第一次泪流满面。地球冰凉清澈的一颗眼泪。

他说，我无法忍耐这样的离别。或者让我一生拥有着你。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再相见。

她只能选择离去。也许因为爱他。所以离开他。她已经背负了灵魂的百分之九十，于是就可以背负下全部。

有些感情如此直接和残酷。容不下任何迂回曲折的温暖。带着温暖的心情离开，要比苍白的真相要好。纯粹的东西死的太快了。

他隔着玻璃门对她挥了挥手。泠，你要快乐。像你的名字一样。然后列车呼啸着驰向远方。

爱情原来是很象我们去观望的一场烟花。它绽放的瞬间，充满勇气的灼热和即将幻灭的绚烂。后来烟花熄灭了，夜空寂静了。我们也就回家了。就是如此。

泠终于看了北方的大海。冬日温暖而淡泊的阳光，照在寂静的海面上。北方的冬日的大海。是蔚蓝的，泠看着阳光下的大海，感觉心失去了语言。只有风轻轻疾行的声音。

灵魂把自己放在了磨子上，然后听到了被碾碎的声音。

她寂静地看着天空。我大概是一只鸟。充满了警觉，不容易停留。所以一直在飞。

她总是以为自己是会对流失的时间和往事习惯的。不管在那里，碰到谁。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

北方的海。在晴朗温暖的阳光下，像一只摊开的手。

11月2日　凌晨2点完

后记：这些文字是在间歇性失眠的夜里，将以前读过的东西加上自己的心情糅合起来的。不是一气呵成，所以有的地方并不流畅。但写出来后的那个夜晚，自己睡的特别香。梦里似乎看到了寂静的泠，和一只手牵一只手指的情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