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因为理发时常常少收荷叶塘村民陈梦田一家老小的钱,陈梦田无以回报,便从家里抱了一只大黄狗下的小黄狗送给了母亲。
母亲放下装着理发用具的布袋子时,小黄狗一下子就蹿了出来,一双清纯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还未等它发出来到新的主人家的叫唤声,我的双手就热情地伸向了毛茸茸的它,从地面到我的怀中,短短的几秒钟,发自心窝的新奇感很快就过渡到难以抑制的喜悦,小黄狗!小黄狗!我和我的家人就这样迎来了一位活泼、可爱的新朋友。
母亲说,这是小陈送给我们的小黄,以后可要好好看管!好好喂养!
小黄?这是母亲给它取的名字吗?我望着母亲整齐洁白的牙齿,望着她因为小黄的到来而溢满柔和、宁静微笑的面孔,突然又有了新的发现:母亲的美是从外到内,从内到外,内外结合,浑然天成的美。
她将我在心里给新到的小朋友取的名字人格化了,我本来是叫新朋友为小黄狗的,而母亲却将狗字省略了,直接叫它小黄,而且小黄又是从小陈过渡而来,实在是巧妙而又朴实。考虑到小黄会长大,小黄会演变成中黄、老黄,为了减少今后在叫唤上的繁琐,征得母亲的同意,我还是将小黄唤成了阿黄。
我不知道阿黄的父亲是怎样的血统,只知道阿黄小的时候就特别的可爱,因此我们全家都没有把它当成宠物,而是当成十分亲密的朋友。阿黄吃的东西跟我们的一模一样,每次都是按人头给它盛好,然后倒入一个白白亮亮的瓷钵里,放在桌子下面,我们在桌上用餐,它在桌下进食,共同体会食物给肠胃和食道带来的快感。
阿黄吃完食物总要用舌头将钵子舔得干干净净。母亲说,这个阿黄这么小就知道节约,就知道讲卫生,实在不简单。我低下头,仔细打量阿黄,这才知道,母亲所说的讲卫生,就是阿黄用舌头“洗碗”,替主人减少麻烦。
我们家的第一套住房是爸爸七十年代作为技术工人分到的,除去前坪后院,大约是三十六个平方米,虽然是篾顶与炉碴掺石灰铺就的地面,但在当时已是十分的奢侈了,矿长、总工程师、福利科长、武装部长,全都住这一栋。
阿黄跟他们混熟后,就自已给自己赋予了新的任务。因为是炉碴和石灰地面,所以每家每户都隐蔽着大小不一的老鼠洞,老鼠从洞里蹿出来,冷不丁就要搬走一些食物,咬破一些家什,让人气恼和痛恨那是很自然的事了。阿黄似乎早以洞悉了人们的心事,人们不在家时,它就在房前屋后苦练
“捕鼠”本领,奔跑、耸身、猛扑、狠咬、狂甩,它似乎比猫更有招数。人们回到家里,敞开家门时,它便开始狂热地工作,老鼠的嘶叫声和阿黄酣畅的吼声常常交织在中午的革命广播声中。犬戎族动物和猫科动物角色的互换常常让人们惊讶和感叹,而阿黄就是制造人们惊叹的“实践者”。
阿黄将肥硕的老鼠自豪地甩在主人的面前时,从不摇尾求赏,而是更为迅速地投入了另一轮“战斗”。这样以来邻居们不仅常来找母亲理发,而且还要打探这个阿黄的来历。母亲不知道与它一窝出来的其它“兄弟”是否也有这样惊人的表现,只是每次小陈来理发时母亲会理得更加仔细。言语中,母亲也会说起阿黄,当然是关于阿黄的一些杰出表现。小陈听到这方面的情况后,丝毫没有惊讶,反而红着脸告诉母亲,阿黄是他们陈家祖传下来的“家宝”,阿黄的上几辈曾经咬死过日本鬼子,曾经掩埋过抗日英雄。母亲听到这里,握着推剪的手不禁一震,接着手上便溢满了红红的液体,这是一些殷红的颜色,胜过了从皮肤底下渗出来的羞愧之色。母亲用白色的胶布紧紧地将流血的手指缠好后,脸上的表情显得凝重而又神圣。从此,母亲待阿黄象贵宾,常买新鲜猪板油亲手将其喂入阿黄的口中。可阿黄总是象征性的吃一些,便扭头走开,象是肠胃不振。那时我们家并不富裕,父亲开车拿的是学徒工资,母亲理发,理一个发才一角五分钱,有时,没有理,母亲就穿针引线打毛衣,用以排谴生意清淡带来的焦虑。母亲一出门就是两三天,甚至一个星期,但每次回来,都会从布袋里腾出新鲜猪板油,用清水洗后,放在案板上,一片雪白,常常将我的眼睛诱得发亮。我特别的喜欢用生猪油拌饭吃,特别的喜欢用手拈着又香又脆的油碴子连续不断的往嘴里扔。每次看到阿黄扭头走开的样子,我总有些不相信它会明白这一切------
带着成长的疑问,我开始拼命的学习,开始疯狂地阅读课外书籍,有时通宵达旦,一目十行,象海绵吸取水份一样吸取知识,吸取人生的况味!至今回想起来,我仍然十分迷恋那些不睡的夜晚,那些充满着阅读快乐的分分秒秒。阿黄对于我的这些举动似乎是心知肚明,我每次放学回家,它都早早的立在一口古水井的石级上,迎接我的到来,还在几十米以外,便扭起屁股,跳起“秧歌”,传达出无限的快乐。我甩下书包,蹲下身去,它扑入我的怀抱,眯着眼、皱着耳,样子亲密极了。我托着它的下巴,用手抚摸着它的脑门,它陶醉地张开嘴,只听到叮咚叮咚几声,白牙红舌间就滚落几枚金属圆圈,我拾起来一看,是钱,是一枚枚硬币,五分的。我仿佛是捡到了雪花银,拾起书包,一路狂奔起来,身后是它欢腾跳跃的身姿------我高兴,我惊喜。它快乐,它兴奋。我们同喜同乐,心灵相通。
它摇着尾巴,用嘴将我撕到母亲的卧室,在卧室的一角,它用嘴掀开一个装着木炭的火盆,盆里竟然堆着一堆白白花花的银毫子!这不是做梦吧?这是阿黄创造的又一个奇迹吗?我没有急于去证实,也没急于去动这些钱,而是将捏在手里的几枚五分硬币也投入了这堆隐蔽的积蓄。
这以后,我开始注意阿黄的举动了,这个鬼东西啊!这么多的钱,它是从哪里用弄来的呢?我的思维在头脑里一阵扫荡,始终未找到蛛丝蚂迹。
因为连续的用功读书,我嘴馋得厉害,喉咙里象是要伸出手来,抓抢食物。于是,我从文具盒里取出存了两年的“压岁钱”,急匆匆的向“合作社”奔去,这回我一定要一口气买五粒芝麻饴糖,一口气吃个饱。美丽如花的售货员接过我递过去的钱后,在玻璃柜台上认真地数着芝麻饴糖,就在此时此刻,我的眼睛突然睁得溜圆,我看见阿黄正满鼻子灰地在柜台缝里扒东西,不断发出狺狺的嘶叫声,与爪子接触地面的摩擦声,这些声响清晰有力地揪着我的心。
我的目光穿过花花绿绿的糖粒子,落在柜台与柜台的缝隙里,我确信了,在售货员忙碌之时,那些白花花的银毫子就是从这缝里跌落下去的,这条缝隙也就成了阿黄的“存钱罐”。
我用手一把抓了芝麻饴糖,突然改变了独吃狂吞的主意,我蹲下身去,抚摸着阿黄的背脊,阿黄扭头看见我,猛然调转身子,用舌头舔着我的手指,我抽出手来,剥开糖粒子,将糖塞入阿黄的嘴里,不知为什么,我与阿黄的眼睛湿成了一片------
阿黄长成“靓狗”,在狗群中回头率频增之时,我已在父母的谆谆教诲下,离家去县城念高中了。在这其间,我十天半个月回来一次,阿黄那欢喜的劲头,每次都有会把我的学习压力缓冲得无影无踪。我与我的同学介绍阿黄的传奇之时,其洋洋得意的样子,无异于每次考出骄人的成绩在班上介绍学习经验。
我说,我之所以能够取得学习上的进步,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家养了一只与我的心灵始终保持默契的狗。同学们说,这是奇谈怪论。我说,信不信由你们。
每当周末或假期回到家里,我的最大快乐就是与阿黄形影不离,给它喂食,给它洗澡,带它到田间去转悠,带它到山上去练“格斗”,身心与自然相融,昔苍白的面孔会在阳光的普照下映出红扑扑的颜色。阿黄特别喜欢将它的头颅伸进我的怀里,贪婪地吸吮我身上的气息。我常常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抚摸它毛色发亮的脑门。我并没有窒息得需要从阿黄的身上得到某种尊重,我与阿黄的相处是平等的,相知相契的。从它奔跑的姿势之中,从它忠勇的举动之中,从它善解人意的眼神之中,每次我都能获得意想不到的精神力量。
阿黄充满活力,充满智慧,充满对人的亲善。无数次我从逝去的岁月里打捞它憨态可掬的身影,心里总会涌出一份特殊的情感。那是一次寒假返校,大雪封山,交通阻塞,我背着黄书包,带着妈妈精心为我烹制的坛子菜,独自向座落在深山县城里的学校走去,当我走到山与山的夹缝之中的路口时,双眼突然灿亮起来,阿黄浑身冒着热气,踏着厚厚的积雪,从我的身后,一下子蹿到我的跟前,它双脚搭上我的双手,使劲甩着兴奋的尾巴,亲热地向我传达着终于追到我的喜悦,并高声叫着,表达送我前行的美意,我坚持着赶了它好几次,每次它都是在雪地上跑上几圈又踅了回来,嘴里狺狺的哼着送我的理由,我在雪白的世界里望着它的眼睛,使劲点了点头,接着它就象箭一般冲向了铺满冬雪的山道。
阿黄坚持着将我送到了校门口,我望着它离去时晃动的尾巴,眼里有一种坚涩的东西哽得我十分的难受。
很长一段时间,我为我与阿黄有着这样一份厚重而离奇的情份而感到欢欣鼓舞。它的忠勇启发着我的智慧,让我破解了一个又一个学习上的难题。我那早已蜚声全省数学界的班主任老师张有才在一次课堂上,竟和蔼地与我平等讨论一道方程式的破解方法,谈到忘情之处,他掏出一包香烟,当着学生们面递给了我一支,我吸着老师赏来的香烟,没费什么劲,就把那道困扰老师多年的难题给破解了。老师预言我今后定会成为学术名流,为学校增光添彩,为祖国的经济建设贡献力量。可我始终惦记着我们家的阿黄,我不知道,当我坐在课堂上之时,它在干什么?它是否还去“合作社”的柜台缝里扒银毫子呢?是否还挨家挨户地捕老鼠呢?是否还去油菜地里追逐五彩缤纷的蝴蝶呢?我实在猜不出一个所以然。
我们家厨房后面是铁路,正门前面是马路,广阔的田野在房屋的东边一亩亩一丘丘的延伸开去。房屋的对面是一座大坟山,那里躺着无数名井下牺牲的烈士,在这片诱人的土地里埋着我的亲人。我与阿黄都生长在这片土地的福祉里。
而如今,这片土地却被崇山峻岭阻隔了。我想念阿黄,我想念我的亲人,我想念生我养我的矿山。我在思念与学习的交错之中一次次将阿黄抱在怀里,我无法接受阿黄不声不响就消失了的事实,爸爸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妈妈不知道它走失的方向。往昔它安睡的红砖“小房”就这样一直空着,它“就餐”的白瓷钵子就这样一直守候在红砖“小房”的门前------
大约过了多长时间我也记不清了,步入仕途的我逢年过节免不了也要去“活动”,一天夜里,母亲追着我的脚后跟厉声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拜年。母亲说出某个姓氏,我说正是。她老人家突然泪如泉涌,哽咽着说:孩子,这户人家你决不能去。我说为什么呢?母亲无柰地摇着头,紧闭的双唇始终不肯吐出半个字。
父亲是在临终之前把真象告诉我的。他说,阿黄就是那户人家设法用绳索勒死,然后用阿黄的皮肉和阿黄的肠子来宴请矿上那个爱吃狗肠的要人,从而打通仕途,一路攀升的。听父亲说,阿黄死时,眼里满是酸楚的泪水,它并未发出急切的求救的惨叫声,也未拼死拼命地挣扎,它死得是那样的无奈和心酸,同时又是那样的从容和镇定。母亲一直将这一事压在心头,不让父亲告诉我。听到这里,我的心头一阵颤栗,接着无比凄凉与无奈地牵动嘴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为了------为了------一只------何必这样耿耿于怀呢?我终究没有说出这个“狗”字,因为我从未将阿黄当成过畜类------然而,父亲听了,却立即瞪圆了眼睛,胸脯一阵起伏,接着便咽了气------我呆呆的立在床头,说不出话,哭不出声。恍惚中,一团团黄黄的颜色向我涌来,接着又象箭一般射了出去,那目光的尽头是一群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
2007、10、26于龙泉头
本文已被编辑[湘西南箫剑]于2007-11-3 6:10:0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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