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一条格子花围裙,自己爬上桌子端一个白色的饭罐,在有很多人的食堂里吃饭。穿一条花裤儿,拉了一裤裆的屎,被妈妈打肿了屁股,这就是我最初的记忆。
小时候我最怕的人是爸爸,最喜欢的人是奶奶,最恨的人是妈妈。那时候的妈妈好凶好凶,她不敢骂爸爸、不敢骂奶奶、不是骂桑树骂槐树,就是骂我。只是她当着奶奶的面,打鸡子打鸭子打狗子,就是不敢打我。而她每次骂了我就没有好下场。奶奶会跪在地坝,对着月亮用一些刮毒的语言咒骂她,如果妈妈还了嘴,就得挨爸爸的打。只要是妈妈挨了打,奶奶就不哭不闹了,我也就高兴了。挨了打的妈妈照样干活,只是不吃饭,光流泪。
不谙世事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一段时间里,东西多得吃不完,公家死了好大的猪都被敲锣打鼓的抬出去埋了?为什么没过多久,死了后掉进粪坑的小猪儿,又被人们捞上来烫一烫,毛糊糊的就煮来吃了?那些跟我们在一个食堂里吃饭的叔叔、舅舅为什么都成了强盗被吊起来打,打完之后还要把他们偷的死猪儿、死羊儿都绑在身上游田坎?我的妈妈也在偷公家的东西回来吃,为什么就没有被抓住呢?为什么那些走路偏偏倒倒的人,长“胖”了的腿上要破皮流水?为什么死了人没有人哭,用一床烂席子裹着,挖个坑就埋了?为什么大家都不在一个食堂里吃饭了?是不是因为妈妈跟管里员吵了架?不知道什么是总路线、大跃进和自然灾害的我,认定是我讨厌的妈妈整死了我的叔叔、舅舅们,搞垮了公共食堂。
没有罐罐饭吃了,我们家搬进了一个没有左邻右舍的独院子。地坝里长满了青苔,蚕豆大小的干克马(泥巴色的青蛙),在地坝里蹦来跳去,两岁的妹妹春芳,饿得象个干柴棒,站不起来,就在地上爬着抓生“克马”吃。妈妈不知在哪儿偷来两个红苕,在柴火里烧了给我们一人一个。我拿着红苕馋得几口就吃完了,还盯着妹妹手上那一个。妹妹的那一个她不舍得吃,直到她在妈妈的怀里咽了气,手里还握着那个冰冷的红苕。奶奶说妈妈心毒,不给妹妹吃奶,还抱起哭声象猫叫的妹妹往地上摔,妹妹是被妈妈活活整死的。妈妈哭着说:“人都饿得站不稳了,我没有力气抱她。奶子都干得象个丝瓜瓤了,我哪来的奶水给她吃”。爸爸也说妈妈心毒,不辩是非的我,觉得妈妈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坏蛋。
爸爸29岁了才有我,想疯了孙子的奶奶,就把我当个宝。奶奶读过私塾,能说会道,经常去解决一些打架闹事的纠纷,我就是奶奶的尾巴根,奶奶在哪里,哪里就有我。不知道妇女代表是个什么官,乡邻们都叫奶奶周代表。妈妈没有文化,因为她是八字先生的女儿,只会教我背甲子,还教我背出生年月日。我从小跟奶奶睡,奶奶每天晚上就教我背《三字经》、《女儿经》、《增广贤文》。奶奶去劝人的那些话,都出自《增广贤文》。也不知道是妇女代表的威信,还是《增广贤文》的作用,那些哭闹着要去投河上吊的人,只要奶奶说上几句话就会破涕为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背地里说我奶奶,跟自己的儿媳妇都搞不好关系,还有脸去说别人的话?我崇拜不干活,只用嘴巴说话就能吃得好穿得好的奶奶,看不起成天手握镰刀、锄头一身臭汗的妈妈。
妈妈老是背着奶奶打我,有一次大人们在河坝挖红苕,我也跟着一群小伙伴去玩,一不小心我就掉进了潮淤里,胸部以下都淹完了还在继续往下沉,岸上的人都在惊呼救人,妈妈却站在原地不动。是牛儿表叔飞奔过来,递来一根锄把把我拉上岸的。妈妈跑过来,抓起满身泥淤的我就是一吨暴打。因为在场救驾的人多,才没有打出什么后果来。我听大婶在问妈妈,你刚才看见她就快淹死了,怎么不去救她?妈妈说:我吓得人都在发抖,脚抬不起来。可是我不信,认定妈妈是在报复我奶奶的宝贝。
小时候的我是个娃娃头,那些大男孩都听我的,放学后我们都背着小背篓去割猪草,在天没黑之前就是玩的时间,天黑了就去偷割地里的庄稼。如果有人发现地里的菜被偷了,只要抓到一个娃娃一问,就会说是我叫他们去偷的。玩游戏把玩伴的猪草赢光了,害人家回家挨打。那些被打的孩子都向妈妈坦白猪草都给我敬了贡。妈妈听说后只是骂我,没有敢打。我把比我小的冬毛打流了鼻血,他妈妈领着他来找我爸爸妈妈告状,妈妈不打我他们就不走,所以,妈妈第一次敢当着奶奶的面打我。
妈妈心情好的时候,也教我唱歌,她只会唱《社会主义好》、《太阳照着新开县》。有一天,我光着脚丫子在学校的教师宿舍后面,唱妈妈教我的歌给同学谭世荣听:“大坡滚个石头,溜溜的圆耶,情哥儿打油伞。那里来的姑娘,辨儿子长哟,滚你妈的臭盐蛋”。世荣说我是在唱骂人的歌,我说,那你唱个好听的给我听。这时木条窗户里伸出来一把镜子,把我和那个男生都照进了谭顺元老师的眼睛里。我因为怕老师批评,扒腿就跑,刺的一声,我的右脚底板扎进了好大一块玻璃。老师听到叫声,出来把我带到医院去取了玻璃,包扎好了就亲自送我回家。他告诉我爸爸妈妈说,根据他的分析我好象有“早恋”倾向。听到爸爸和奶奶都在骂我,妈妈怒从心上起,恨从胆边生,抓起一把扫帚就在我的身上乱打。这次没有人救我了,只听见爸爸跟奶奶都在喊打得好,还没有打够。最后,还是谭老师假惺惺的给我解了围。可是我不感激他,我知道是因为我上课时看小说,不听他的讲,他不喜欢我。我长大一些了才知道,其实,妈妈每次打我都是我活该挨打,只有那一次是因为她把《大板城的姑娘》的歌词唱错了,该挨打的应该是她。
在我11岁那年,妈妈给我生了一个妹妹叫爱玉。奶奶盼了十几年的“茶壶嘴嘴”却盼来了一个跟我一样的“赔钱货”。灰心失望的奶奶无心看管我的妹妹,我也庆幸妈妈没有生个弟弟来取代奶奶对我的宠爱。有了妹妹的妈妈比以前还要忙,在妹妹还不能坐木椅儿之前,都是睡在一个铺着稻草的箩筐里。能坐了就放进木椅儿里,把双脚绑在椅腿上。被奶奶宠坏了的我,从不去抱妹妹一下,哪怕妹妹在那个椅儿里被蚊蚊咬了一头的包,哭得嘶声哑气,也不会影响我看小说。
1966年我有了弟弟玉海,1968年又有了弟弟小红。虽然他们是爸爸的香火,可是奶奶说她老了,带不动孩子了。所以,他们的婴幼儿时期都是跟妹妹一样过来的。沉迷书海的我,无遐帮妈妈做事,无心看管弟弟妹妹。因为奶奶不帮妈妈带孩子,不管累得七生八死的妈妈怎么骂我,奶奶也没有发言权了。我16岁那年,领养的哥哥当兵去了,打柴、割猪草、担水、挑煤的体力活就落在了我的身上。也就是那一年我亲身经历了苦和累,才知道了妈妈的苦,才了解了妈妈为什么要骂我打我,也是在那时,才解除了我心中对妈妈的怨恨。
我17岁初中毕业就有了临时工作(在粮站或是在税务所搞征收),家里的零花钱,弟弟妹妹的学费就靠我了。懂事后的我,觉得太对不起我妈妈了,同时也觉得欠了我弟弟妹妹的债。每当我想起了饿死的春芳,就难过得哭。我想,如果我是一个懂事的姐姐,把奶奶给我多吃的东西分一点给她,她就不会饿死。如果我能帮妈妈带一下弟弟妹妹,那个只活了三个多月的妹妹红莲,就不会在妈妈起床给我们煮早饭时,被一床十斤重的被子活活的压死。如果我当年曾经抱过弟弟妹妹,也不会因为12岁的妹妹,背着我的女儿上学而愧疚。从小聪明好学的妹妹,学什么东西一看就会,如果不是因为背着我的孩子上学,耽误了她的学业,也许我们家就会出一个大学生了。我在内心里,把自己当成是害死两个妹妹,今生今世对不起家人的罪人。所以,几十年来,我除了对父母亲的报答外,也在尽力的补报我对弟弟妹妹的亏歉。
昨天是妈妈77岁的生日,我和妹妹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去孝敬她老人家。这些年来,因为小弟弟的两个孩子都给妈妈带,所以,在该享福的时候,她也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妈妈因劳累成疾,再也伸不直那驼了背的腰了。望着步履蹒跚,风烛馋年,生活起居都需要人照顾了的老母亲,回想起年轻时能干出了名的妈妈,我感慨万千的对妹妹说:妈妈的一生,是苦难的代表!
-全文完-
▷ 进入魅力娃娃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