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砣哥

砣哥不驼背，因为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好打架，口头禅是：“我认得你，老子的砣子（拳头）认不得你。”天长日久，全村的人都叫他砣哥。

砣哥喜欢钓鱼，每天傍晚村边的小河就是砣哥最佳的休闲去处。他钓鱼的技术是极高的，天天靠得住有鱼吃。有一段时间，阿爷生病了，那时也没有什么可以补身体的东西，砣哥天天下河钓鱼，给阿爷熬鱼汤，然后，由砣哥的老婆牟姐双手双脚地送到阿爷的床前。砣哥对阿爷说：“阿爷，你老放心，有我吃的就饿不到你。我就是抢人也不会看到村里的孤老挨饿。”

砣哥两口子很勤快，利用自己家房子临公路，开了个小饭馆，可是因为砣哥喜欢结交，三朋四友常来常往，吃吃喝喝地两口子总是象征地收点钱，一年下来，不但没有赚钱，反而赔本，牟姐生气，关了门，拉着砣哥，两口子跑到城里学理发去了。

砣哥两口子学成归来，开了一个理发店，拿牟姐的话说：“吃不得，就不折本了。”不过，砣哥又在门外贴了张纸，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老人理发不要钱。”弄得牟姐哭笑不得。开张的那几天，砣哥的理发店门庭若市，来理发的大部分都是老人，两口子忙上忙下，到晚上收入没有几个，牟姐累得只叫腰疼。阿爷笑着骂砣哥：“这个天棒，你婆娘要叫你累死的。”

“阿爷，你不要骂他哦，他要是不对老人这样，我还瞧不起他呢”牟姐反过来帮砣哥说话。

“呵呵，这硬是不是一家人不上他家们，老子才是多事了”阿爷哈哈大笑。

砣哥嘴上叼着烟，看着牟姐：“人家有些人说的就是看上我心肠好嘛。”

“呸，”牟姐斜了砣哥一眼。

如果不是当村长，砣哥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有人来理发，就有钱挣，没人的时候，砣哥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酒杯，二晕二晕地听收音机。两口子会为人，大家都愿意去照顾砣哥的生意。可是，砣哥的平静生活被恢复村干部民主选举给打破了。选举结果公布时，恶鸡婆跑到学校告诉我：“小先生，砣哥被全票选成了村长。这下我们村里有希望了。”恶鸡婆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我也被她感染了，拉着恶鸡婆跑向砣哥家。

“砣哥，砣哥你当了村长我好高兴哦，今天你办招待嘛。”我大喊。

“呵呵，吃没得问题，就是要帮我做事情。”

“啥子事哦，你给我写一个发言稿，我要把我的打算讲给大家听。”

那晚，砣哥一边喝酒，一边说他的想法。我记录下来，然后，逐字逐句地润色修改。从那些记录中我才发现这个男人表面上看大大咧咧，实际上粗中有细，很有脑筋，他从带领大家致富开始，到村里农民的家庭关系，孤寡老人的赡养……一一都向乡亲们做了承诺。我替乡亲们高兴，可是，牟姐送我回阿爷家的时候，我发现牟姐默默不语。我奇怪地问：“姐，砣哥当了村长你不高兴？”

“妹子，我担心啊，你砣哥脾气不好，做事认真，我怕他要得罪人了。”

接下来，村党支部选举书记，砣哥又被选成了支书。我对砣哥说：“你现在是‘一肩挑’了。”

“哼，当官我不希奇，哪个胆管欺负老百姓，我是不干的。”我看见砣哥的眼中闪过的是倔强，脸上有一种表情，我当时无法用恰当的词形容，后来发生的事才让我知道，那表情就是：大义凛然！

砣哥开始忙起来。到城里包了工程，把村里的年轻人带到城里做工，又请农技站的人到村里叫大家农业技术。他成天地在外面跑，不落屋，用牟姐的话叫做：“这个家成了他的会议室，旅馆。”村里干部在他家开会，管吃管喝，家里的理发店全靠牟姐，收入来源也全靠牟姐，幸好牟姐贤惠，心中有不情愿，说说而已，过后照旧把砣哥照顾得祖先人一样。一天，砣哥到学校找我，我打趣他：“村长大人，要我做啥子？我可不归你管。”

“妹子，我一天到黑在外面，你有空多陪陪你牟姐，好不？

“没得问题。”

“我那个婆娘啥子事爱揣在心头，你陪她说说话，我放心。”

“女的陪有啥子意思，要不要我陪嘛？”老刘在边上插话开玩笑。

“你敢，老子捶你，你娃头儿皮子找痒。”砣哥边走边说。

一会儿，牟姐急匆匆跑到学校，一进办公室就拉我：“快点，砣哥给强子打架了。”

“啊，”我的嘴张大了。跟着牟姐飞跑。

穿过竹林，刚到强子家的坡坎下，就听见砣哥的声音：“老子就不信你有好横，自己的妈老汉儿你都要打，无法无天了，老子今天打死你。”上面乱哄哄的，我听见强子在鬼哭神嚎地叫喊：“打死人了，村长打人了。”看热闹的人哄笑着，小孩们尖叫。

我和牟姐气喘吁吁地赶上前去，牟姐抱住砣哥的腰，我拉住砣哥的手：“要不得，要不得。”

强子从地上爬起来，“老子砍死你。”说着朝屋里冲。几个村民扑上去按住强子说：“你娃娃今天做错了，还想杀人？”

砣哥摔脱牟姐，双手叉腰：“强子，你来，老子当武警的时候炼的擒拿还没忘，你娃娃，是对的就砍，老子虚你才怪！”

强子被震住了，只是在地上嚎骂个不停。我对强子说：“强子，听沈老师一句，我今天要说砣哥的。”

强子找到台阶下，爬起来指着他父母，“你们喊他打我，好。”飞也似地跑了。

我们拉着砣哥回到理发店，我说：“砣哥，你咋个打人哦。”

“嘿，你不晓得那个龟儿子的，他妈老汉还没有死，他就要闹到分遗产，还打他妈老汉儿。老子不收拾他，他不晓得天底下还有王法。”砣哥气呼呼地说。

“砣哥，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啥子事情不能只是用拳头说话，要讲理嘛。”我边笑边说。

“对头，再咋个说你这样也解决不好问题，清官难断家务事。”牟姐劝道。“三两句说不好就用砣子，你都几十岁了。”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说砣哥，砣哥只是嘿嘿笑。

砣哥终于还是因为拳头解决问题吃了亏。1998年夏天的一个夜晚，突然大风大雨，一夜下来，村里的玉米水稻全被吹倒了，作为村长，砣哥天还没亮就到家家户户的地里看灾情，望着倒在地里的庄稼，砣哥蹲在天坎上好半天没有说话。路过阿爷家，他对阿爷说：“完了，完了，今年子大家吃啥子哦。”那几天，砣哥也不管自家的地里庄稼，帮了这家又帮那家，牟姐一个人带着十岁的儿子，从天亮干到天黑，我去看牟姐，牟姐就哭：“我受不了了，他当村长，把家和我都贴进去了。”

我安慰牟姐，又抽出时间和阿爷一起帮着牟姐做饭、喂猪，这事才过了。半月以后，乡里把县上的救灾款发下来，农民们的心里才塌实一点，可是，砣哥发现三组的组长，在发救灾款的时候没有按数额发放，一部分救灾款去向不明，砣哥暴跳如雷，冲到三组组长家，抓住那个组长就打，“老子打死你，狼心狗肺，救命钱你都敢吃唆。”

那个组长抱着头，任凭砣哥打，最后，他大喊：“你打我，钱是乡上扣的，说是企业上借点。你有本事去打他们。”

他不说还好点，砣哥听见这话，顺手抄起一根木棒：“老子今天就是要去找狗日的些拼了。”

砣哥带着乡亲们冲进乡里，找到乡上的书记，要他把强借的钱发给大家，那个书记总是找客观理由推脱，砣哥毛了，挥起老拳就打，老乡们也开始动手，场面一度失去控制，直到派出所出面才没有扩大，那个书记被大家打得鼻青脸肿，衣服也撕成了刷刷，事情闹到这步，县里也出面了，乡里挨了批评，如数把救灾款下发了。

老乡们佩服砣哥，可是，乡里有些人恨死他了。从那以后，总是想方设法找砣哥的岔子。年底考评，乡里借口砣哥挨家挨户强迫大家给五保户筹份子发过年钱的事，以砣哥工作方法粗暴，免去了砣哥的支书。那天，我第一次发现砣哥那双神采奕奕的眼里，含着迷茫和沮丧。我买了一瓶酒到砣哥家，陪着他喝酒，我说：“你要相信，乡亲们不会忘记你为他们做的好事，我就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壮举。”

“小沈，你说我们国家怎么了啊？共[chan*]党是要为人民的哦。我是党员，我是部队培养的党员”他反复着这几句话。

“他们不能代表共[chan*]党。你要相信。”

“是呀，但是，他们的作为让老百姓怎么想啊。”砣哥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一直到醉倒为止。我没有责怪他做事确实少策略，只是告诉牟姐别刺激他，等他心情好一点在说。

第二年开春，村干部换届选举，砣哥那个村选了三次。第一次，砣哥全票当选，乡上说是有人作弊；再选，砣哥还是全票，还是有问题，第三次，砣哥仍然得了全票，也不好再推翻了。但是砣哥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含着泪对大家说：“谢谢你们信任我，其实，不当村长，我一样会帮大家，这个村长你们让其他人当吧。”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天，村里再也没有见到砣哥，牟姐告诉我：砣哥的一个战友在成都开了一家工厂，早就叫砣哥去帮他管理，由于砣哥还管着村里的事，就放了下来，这次砣哥看透了，昨晚收拾起东西走了。

那一段日子，乡亲们常常说起砣哥，心里总是说不出的滋味。直到我离开的时候，砣哥也没有回来，仅仅知道砣哥每月按时给牟姐寄钱，然后，牟姐就带村上的三个五保户家，每个五保户给二十元钱，牟姐说那是砣哥交代好的，每月给五保户的零花钱。

后来，我在成都遇到过砣哥一回，他说好事他照做不误，但是，他不想回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