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和他的老婆在进入街道的巷口有个摊子。他们一身邋遢,鞋匠总是叼着劣质的烟草,他的老婆满面尘灰,系着满是油污,看上去跟块抹布差不多的围裙。市声喧嚣热闹着,他们守着自己小小的摊子,守着自己的生计,在满街来来去去的红男绿女和如水车流里,像是一个不起眼的灰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灰点,让人忽略不被注意的灰点。
冬天的时候,我的旧皮衣坏了拉链,总是敞开着,而我又没钱去买一件新的皮衣,风老是从胸口灌进来,钻过我那件旧毛线衣的缝隙,透进我的皮肤里来,冻得我佝偻起腰身。鞋匠说,我可以帮你修好,后生子。我说,我不修,就要有钱了,有了钱我就去买新的,你看,就是街对面服装店里那件乳白色的皮衣,我穿在身上一定很好看的。鞋匠就笑笑,不做声了。鞋匠和我这样对话的时候是在冬天,我蹲在他的摊子边上等一个人,那个人叫小宝,有个人欠了我们的钱,很久了,就在鞋匠摊子边上的电游室玩,我和小宝是来收帐的。小宝好久还没有出来。鞋匠又说,我真的可以帮你修好,这么好的一件皮衣,多可惜。她老婆也搭腔说,是啊,修了就是一件很好的皮衣了,不要多少钱。我就站起来,拿白眼看鞋匠,我说了,不修,我有钱买新的!鞋匠就摇摇头,吸进烟屁股里最后的一口烟,说,现在的后生子。我懒理得鞋匠,起身到电游室里去找小宝。电游室有一个地下层,赌博机就在那里,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也在那里。我问别人看见小宝了没,有人说小宝跟一个人从后门出去了。
我找到小宝的时候,他是躺在电游室后面小区的一栋单元房后面,被人打得一脸乌青,在那里喘气。我问小宝,人呢?小宝从我手上接过香烟吸上一口,说,妈的,细孙那杂种说跟我谈,出来没两句我就被后面的三个人搞在地上了,这帐,老子会要跟他算个清楚的!我说好,先起来,我们找到那杂种再慢慢跟他算去。
一个冬天我都是穿着我的皮衣在街上晃荡着过的,老是没钱买件新的,即使有钱,也没想到衣服上面去,都跟朋友一起抽烟喝酒了。就这样,很快,一个冬天就过完了,也没什么不好。有几次我经过鞋匠的摊子,他都想和我说话,我就拿眼瞪他。这个冬天,细孙那杂种没再在街上露过面,小宝和我都窝着很大的火,都不知该怎么发泄。我们还是帮人收点帐,有时候逮着机会就将人往死里打,从来没有过的狠毒。
春天的时候,有段时间没什么事做,我过得比较落魄。经过鞋匠的摊子的时候,听他喊我,他说,后生子,没什么事吧,过来坐坐。他擦擦手递我一支两块钱一包的那种芙蓉烟。他老婆一脸的油污印子,给我塞过来一张矮凳。反正也没什么事,况且我兜里也没烟了,就坐了,一点不客气的拿他的烟抽了起来。
鞋匠说,后生子是哪里人啊?
对河的。
我湘乡的。来这边快十年了。鞋匠抽烟望望街上,说,十年前,我比你也就大那么五六岁的样子。
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我们就老了。
你才四十出头?
怎么,不像?哈哈,是吧,在街边上风风雨雨十来年,谁都会出老得多。
你以前做什么的?
我以前啊,跟你差不多,也爱在街上晃,那时候我们一帮人有十五六个,什么都不怕,我是老四,在我们那一带,别人都叫我们“旋风”······
鞋匠的老婆在边上咳嗽,一个买菜经过的中年妇女递过来一双断底的红色皮鞋,鞋匠抱歉地对我笑笑,把手在围裙上擦两擦,叼着烟就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我起身到对面的金鱼店去,想着这修鞋的是想跟我吹牛呢,真好笑,一个修鞋的。
有回我跟小宝去收帐,一个叫“麻蝈”的想跑,我跟小宝拖起方木棍子就追,那家伙跑得真是快,把我跟小宝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那家伙一蹿就从巷口逃了出去,飞快的上了一辆的士,我跟小宝拄着木方子停在街口子上,两边的店铺好些人探头出来看。我们骂骂咧咧往回走,鞋匠正拿着锥子在补一只黄色的靴子,抬了一下头,又专心地去做他自己的事。
时间就这么过着,整个懒洋洋的春天里,我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偶尔出去打架收帐什么的,好几次经过巷口,鞋匠想喊我,我望都不望。我才不要修什么鞋子啊拉链什么的,坏了就坏了,去买新的就是。我不是那种需要在衣服鞋子上面打什么补丁的人,我不需要。
开麻将馆的老张告诉我们说看见细孙了,有人说他有时候上午的时候会在电游室的地下室赌大小,不过也不是天天来,不一定的,要碰。小宝把牙齿咬得咯咯响,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们等好久了,这杂种!
我带了一根钢管插在裤腰里,靠在电游室的后门小区里一棵广玉兰边上,一口一口的吸烟。小宝也带了一根铁棍从前门进去。两分钟后,我听到“嘭”的一声,看见细孙慌措无比地从门口撞出来,小宝提了铁棍在后面追。我不紧不慢的抽出钢管,甩手就是一下扑在细孙头顶上,暗红色的血就从他的额前流了下来,小宝从后面追过来,一脚踢倒这杂种,踩上去就是一顿狂踢。细孙被踢得啊啊的叫,我上去又是两下,一下扑得屁股上,一下扑得大腿上。细孙的血流得满头满脸,口里不住的喊宝哥饶了我宝哥饶了我,那钱我一定按数还给你们。小宝说没这么简单,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你上次打我那一顿我也要补回来。小宝又提起铁棍作势还要打,这时候我看见小区里有很多人从楼上的窗口探出头来看,就拦住说,够了,小宝。我蹲下去抓住细孙的一抓头发把他的脸对着我,说,给你爷听好了,今天下午就给老子把钱连本带息一分不少的还过来,下午两点在电游室门口,你还敢跑老子下次见你就没得这么轻松了!!
下午我和小宝在电游室门口等细孙送钱过来,鞋匠对我们笑笑,叫他老婆搬了两条凳子给我们坐,我说不坐了,在等人。鞋匠就不说了,擦了手跟我们一起看着街上,看我们在等什么人。已经是初夏了,阳光有点照眼睛,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子,鞋匠本来想递两根烟给我们的,看我们在抽,就自己点上了。生意不怎么好,鞋匠和他老婆就都干坐着,看街上的人来人往。我跟小宝等了半个小时,细孙还没看见人影,小宝在边上就骂开了,我继续盯着街上,就看见细孙脑壳上缠着绷带一步步过来了。
小宝说妈的,你这杂种是不想活了啊,让你爷等这么久,钱呢?!
细孙说,带来了呢,在这里。
鞋匠开始修一只黑色的牛皮鞋,拿了榔头在那里敲啊敲的,她老婆去工具箱给他找什么东西。我拿出一根烟准备继续点上,听见细孙说带来了呢,在这里。接着就听见小宝的一声惨叫,你妈的畜生!我一转身,看见一柄水果刀从小宝的小腹抽出来,血飙出来半米远。小宝倒下去。我没回过神来,就看见一脸丧心病狂的细孙操着那把滴血的刀又刺向了我。我一闪身,伸出去就是一脚踢到他的小胫骨上。细孙往前一扑,刀子直直地插在了在工具箱边准备起身的鞋匠老婆胸口上。血飙出来,鞋匠老婆的围裙红了一大块。我完全懵了。
其时鞋匠的摊子边上混乱不堪,路上的卡车鸣笛的声音尖锐刺耳,初夏的阳光在市声和尘埃里支离破碎,我的额上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一颗颗重重地砸到地面午后的尘埃里。真像是一个隔世的梦,里面是惊叫和狂呼。我看见鞋匠呼地起身,他的老婆哀叫不绝,细孙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爬起来举着刀还在身边周围一把乱划。我已经抓起了一把凳子,就要砸过去,这时候鞋匠像一头悲伤愤怒的狮子,猛地一榔头敲在了细孙的天灵盖上。我看见有红的白的浆状的物质溅散开来,细孙像一块破布一样瘫软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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