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梦江南绿荫时,碧湖落日与君识。吟花共月倚窗前,人生知己意绵绵。只恨秋风终还到,拭泪惜婉君道别。乌鹊怎知吾心意,舍得几堪悲切?已逝寒冬见竹菊,但得梅花沁鼻来。江山如画人何在,问花无语水空流。焉知惆怅寄君梦,堪嗟佳人几时还?
记得这首是两年多前我刚看完《散花女侠》后写下的一首词,这也是因为梁羽生先生的这部小说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我几乎深切地体会到了这部小说所流露出来作者悲凉的写作艺术,而这正是我最喜欢这部作品的主要因素。诚然,梁羽生先生的作品大都是婉约之作,小说的结局往往让读者感到遗憾和哀愁,但在这一部作品中,作者塑造的于承珠和铁镜心这两个人物形象,以及他们两个之间细腻的心理描写,更是把这种悲凉的艺术表现得淋漓尽致。
惆怅晓莺残月梦,梦中长记误随车,此中情意总堪嗟!
大树凌云抗风雪,江南玫瑰簇朝霞,各随缘分别天涯。
这是《散花女侠》的卷尾词,每次读这首词我都会抑制不住自己的内心,总不禁要为铁镜心忧愁一翻。铁镜心从一个文武双全的侠士,而渐渐变成豪情消减之人,以至为女侠于承珠所唾弃,其实这个错误并不在于他身上,致使两人冷淡的原因是诸多误会所造成的。情感是欺骗不了自己内心的,铁镜心对于承珠的这一份痴心到最后都得不到理解,不仅是于承珠不理解他,而他身边的人也都对他的这份感情有所质疑,最后两人相弃而去,铁镜心他心中的惆怅又有谁能知几分?我想所有看过这部作品的读者都要为之而感慨,为之而怅然。
梁羽生先生笔下的人物,往往不是才子,就是名士。如《七剑下天山》中的纳兰容若,《大唐游侠传》中诗仙李白等等,也大都写得神采飞扬,十分生动。男主角大都是俊逸潇洒、剑术精湛,一派白衣文士的摸样。这多少和他的文学底蕴有关。梁羽生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较深刻,他笔下的作品都是比较接近真实的历史,所以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局限于中国古代的审美观。如我看过的《女帝奇英传》、《萍踪侠影录》、《绝塞传烽录》、《牧野流星》等,这些作品的内容都相当接近于历史背景的真实性。
其实,梁羽生还受了西方十九世纪文艺思潮的影响。那是以要求个性自由、反抗社会不合理的束缚为基础的。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厉胜男的身上有卡门的影子(《卡门》这部小说曾改编电影在香港上演,港译似是《胭脂虎》)。卡门不顾个人恩怨,要求爱情自由,甚至死去也在所不惜。在金世遗身上有约翰•克利斯多夫的影子。金世遗在未受谷之华的影响转变之前,那种愤世嫉俗、任性纵情的表现,与克利斯多夫宁可与社会闹翻也要维持自己的精神自由,不也是如出一辙?玉罗刹的大闹武当山,敢与武当山五老冲突,这与托尔斯泰所创造的安娜•卡列尼娜,不能忍受上流社会的虚伪,敢于和它公开冲突,两者在精神上也接近的很。因此依我看来,梁羽生笔下的某些人物,若作深一层的分析,实在是中国名士气与欧洲十九世纪文艺思潮的结合。
要说西化,金庸就是接受了今日西方的文化影响,尤其是好来坞电影的影响。在他后期的作品,这种影响更为显著。好来坞电影的特点之一是强调人性的邪恶阴暗面,思想基础是建筑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哲学思想上,如今说这也算得是一种哲学思想的话。在《倚天屠龙记》中,金庸着力刻画了正派人物之“邪”,有狠毒残忍,滥杀无辜的峨嵋掌门灭绝师太,有品格卑劣的昆仑掌门何太冲,甚至少林寺的“神僧”当张三丰来和他们交换《九阳真经》之时,也曾使用了诡诈的手段。正派之“邪”到了“六派围攻光明顶”而发挥得淋漓尽至。总之是要给读者一个印象,正中有邪,邪中有正,不论正邪,人性中都是有邪恶自私的成分。而这正是金庸作品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在正邪两派的区分上是相当的鲜明。
再来看看梁羽生先生的作品,梁羽生喜欢写知识分子,这个特点也表现在他所塑造的某些反派身上。这不是说他的小说出现邪正不分,是非混淆的问题,这是在于,他只擅长于写名士型的侠客,写到其他类型的侠客,虽也不无可取之处,但笔力究嫌弱了。如《散花女侠》中的毕擎天,是丐帮帮主,但猜疑忌刻,工于心计,却似曹操这类知识分子出身的奸雄典型,这就不能不说是一个败笔了。
然,我之所以欣赏梁羽生先生的作品,正是在于他小说中的爱情的描写。我最欣赏他的悲剧性结局的爱情描写,尤其是《白发魔女传》与《云海玉弓缘》这两部小说。《白发魔女传》中的玉罗刹与卓一航,一个刚强,一个柔懦,两人都是专心一意的恋慕对方,但是在经过许多磨难之后,终于还是不能不悄然分手。虽然也还有刻骨铭心的相思,而这悲剧的结局已是无可挽回了。这是一种很强的悲凉艺术效果,虽然读者心中会觉得遗憾,但却是可以接受的结果。一般小说中的爱情悲剧,或是由于意外的事变(如一方死亡),或是由于第三者的插入(如给有财有势者抢去爱人),而卓、玉的分手,却是由于性格所导致的悲剧,这就不落俗套而更有深度了。
金庸的小说多是以团圆结局,只有第一部《书剑恩仇录》是悲剧收惕的,但也只能算是半个悲剧。香香公主死后,陈家洛与霍青桐祭墓立碑之后,“连骑西去”,给读者的暗示是他们最后“终在一起”(不论是否成婚)。则作者写香香公主之死,就只是解决他们三角恋爱的一种手段了。另外一个较为特别的结局是《雪山飞狐》中的胡斐与苗若兰,作者用悬疑手法让读者自己去安排结局。我的意思当然不是指悲剧的艺术性就一定比喜剧高,这还要看具体的内容。《神雕侠侣》算是金庸笔下在爱情描写方面比较成功的一部了,虽然他的题材惯用是一男多女,但在情节的微妙处理上也是很见功效的。
另外,我欣赏梁羽生的作品,还在于它的艺术性。这种艺术性主要表现在如诗似画的优美文字上。如《还剑奇情录》开头几回,就似抒情的散文诗。还有就是小说中插入了很多优美的诗词。梁羽生是深爱中国传统文化熏染的作家。他能文会诗,工曲善对,博学多识,多才多艺。在他的系列武侠小说中,确也称得上是“文备众体”,虽没有《红楼梦》广杂多收,不露痕迹,却也是诗、词、曲、赋、歌谣、谚语、对联尽含其中,而且总体上运用得贴切自然,尤其是小说中的那些“代人捉刀”替书中人物所写的诗、填的词、联的对,更能随着小说情节的变化,描写人物性格的发展,展现人物内心的复杂情感,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使小说中的艺术形象更加突出、深化、感人,从而使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在中国江湖文坛上构成了特有的艺术格调和巨大的艺术魅力。
剑气珠光,不觉望行皆梦梦;琴声笛韵,无端啼笑尽非霏。
剑胆琴心,似喜似嗔同命鸟;雪泥鸿爪,亦真亦幻异乡人。
生死茫茫,侠骨柔情埋翰海;恩仇了了,英雄儿女隐天山。
牧野流星,碧血金戈千古恨;冰河洗剑,青蓑铁马一生愁。
——《七剑下天山》
诗酒琴棋消永日,流年似水匆匆。春花争似舞裙红,繁华如梦幻,惆怅怨东风。
人近中年鬓白,却嗟壮志成空。倚栏看剑剑如虹,豪情难自谴,高唱大江东。
——《联剑风云录》
2007-11-2南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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