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有任何预兆地就黑了下来,真正的黑,伸手不见五指·

兔子直到眼前一黑,才从把不知游到哪的思绪拉回来·她又忘记听鼓声了·寨子李每天响三次鼓．第一声鼓告诉大伙太阳出来了，第二声鼓告诉大伙太阳升顶了，第三声便是太阳快到边了．大伙赶紧收拾工具回家．鼓声响了有六年了，月亮消失了六年了，兔子也哑了六年了．

那是兔子十岁那年的一个晚上．全寨子的人都在湖边的草场上唱歌．哥哥和三叶姐在人群的中央，围着篝火跳舞．他俩手拉着手，两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在火光中一闪一闪．妈早上就对她说，过了今天，三叶姐就要和他们住在一起了．兔子听了就不高兴了．三叶姐总是喜欢捏她脸，一捏，兔子的口水就出来了．兔子认为这是件顶丢脸的事，她觉得只有像皮子那样的脏小孩才会流口水．不过，她并没有把她的不满意告诉妈妈，她只是赌气没吃早饭就出了家门．妈妈好像并没注意她没吃早饭．妈只是匆匆地忙着，一会儿跑进哥哥的房间给他换被子，一会儿又出来捣野果子酿酒．兔子更生气了．她决计中午也不吃饭了．不过在太阳还没到顶的时候，她就偷偷溜回家饱饱地吃了一顿，妈还是没注意到她．

人们都在唱歌跳舞，连皮子也在＂咿咿呀呀＂地唱，妈站在人圈外围，没有唱也没有跳．她只是一边咧着嘴笑一边搓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哥哥和三叶姐．兔子转过身，用力将一颗小石子踢入湖里．湖水一圈一圈漾了开来，水里月亮也跟着一晃一晃的．兔子不由就看起月亮来了，月亮是蓝色的，没有一丝阴影，整个夜空也被浸成了紫蓝紫蓝的颜色．兔子就想，要是寨子里的所有的东西都变成蓝色，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她又想到了哥哥和三叶姐红红的脸，于是就向他们看去．

灾难就是那时候发生的．兔子只看到眼前突然一阵耀眼的亮光，然后是一声巨响，兔子还没来得及捂上眼睛，亮光就消失了，只有耳边还回荡着＂轰轰＂的声音．所有的人都被吓到了，一动不动．半晌才回去过神来．哥哥紧紧地拉着三叶姐，也惊住了．妈回过神来后，大声地喊兔子，兔子也就心安理得地跑向妈，拉着妈的手，说，妈，你看月亮不见了．声音不大，却使刚回过神的人们又一愣，他们齐刷刷地抬头看天，天上果真没了月亮．没了月亮的天空罴漆漆地像一块没有边际的死气沉沉的布．

篝火一跳一跳地，大家脸上的惊疑变成了恐惧，妈紧紧地握着兔子的手．哥哥和三叶姐的脸也变得白白的．兔子有了妈在身边，便什么也不怕．眼睛四处乱转．她看见漆黑的四野中有一个明亮的东西在晃，把手一指，大声叫了起来，看，湖里的月亮还在．人们先被兔子吓了一跳，继而又齐刷刷地转过头去，看着湖面，看完了湖面又看天上．天上没有月亮，湖里还有月亮，蓝蓝的月亮还在湖里一荡一荡的．

大家都凄凄惶惶的,小声地讨论了半天·爸和其他男人一起走了·让发女人们各自回家·妈带着哥哥,三叶姐和兔子一起回了家·哥哥不逗兔子玩,三叶姐也不来捏她的脸,兔子便觉得无聊了,问爸去了哪里·妈说爸去老人那里了·兔子便打了一个冷战,不敢再问了·她知道那个老人,整天拿着一颗圆溜溜的石头,嘴巴里面念念有词·寨子里有什么大事,男人都要去他那里·兔子不喜欢老人,她害怕见到那干瘪无牙的嘴和空没的眼睛·每次寨子里年祭,她都要躲得远远的,低下头不去看他·

爸很久没有回来·兔子就趴在妈腿上睡着了·迷迷糊糊觉得脸上很凉,很湿,就拿手胡乱一揩,可是不一会儿又湿了·她睁开眼睛坐起来,就看到妈满脸的泪水·兔子看见妈哭,心里一慌,就跟着"哇"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去给妈擦眼泪·

"在家好好哭吧,等一下可别"------"兔子这才发现爸已经回家了·他话没说完就哽住了,低头出了屋子·兔子哭歇了·妈也慢慢停下来,看着哥哥和三叶姐·奇怪,他俩倒没哭,只是相互紧紧拉着手,看着对方·妈看着他们,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爸又回来了·无声地看着他们·哥哥和三叶姐站了起来,妈的哭声陡然间放大,竭斯底里·她站起来,爸赶紧拉着哥哥他们走了·兔子也要跟出动·被妈扯了回来,搂着她只没命地哭·不知道过了多久,兔子觉得气闷了,便推开了妈·她心里很慌张,她要出去找爸还有哥哥·兔子一出去就往湖边跑·她知道爸他们会在那里·果然,跑了不多远,就看见湖了·湖边插着很多火把,兔子从来没见过寨子里有那么多火把,那么亮,整个寨子差不多都被照亮了,怪不得她刚才没有跌倒·她心里奇怪脚却不停地跑,终于到了湖边·围了很多人,她拨开人群钻进去,冷不丁一眼看见了老人·老人坐在一张藤椅上,紧闭着眼睛,嘴巴翕动着,圆圆的石头在他手心里滴溜溜地转·

兔子看见了哥哥和三叶姐·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换上白色的衣服,背靠着背贴在一起·三叶姐在微微发抖,哥哥紧紧抓着她的手·有两个人拿着绳子走向他们,兔子紧张地看着·当那两个人将绳索套住哥哥和三叶姐的手时,兔子大叫着冲上去,喊着放开我哥哥,放开三叶姐·

静穆的人群一震,随即骚动起来,人们像大祸临头一样纷纷跪下来,对着湖心的月亮又磕又拜·兔子被赶上来的爸抱住·她一面挣扎一面哭叫,哥哥,三叶姐·爸死死地抱着她·她越闹得厉害,跪拜的人就拜得越勤,湖边乱纷纷的·老人睁开了眼睛,眼光直直地射向兔子,兔子不敢闹了,安静了下来·人们陆续站起来·那两个人又继续绑哥哥和三叶姐·他们把他俩绑得紧紧的,在他们的脚上各系一块大石头,又把他们抬到一张小筏子上,另有两个人划着筏子向湖心漂去·哥哥和三叶姐被掀在了湖里,划筏子的两个人逃命一样急急地划了回来·

兔子吓呆了,想叫,叫不出来,想动,动不了,爸也一动不动地死命抓着她·他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只到太阳出来·爸牵着她回家·一转身,却看到了妈·妈的头发上都凝了露珠,太阳出来·一颗一颗地滴下来,流到妈脸上,妈只呆呆地看着湖心,湖心还漂着那个蓝的月亮·

兔子后来才知道,老人说,是兔子哥哥和三叶姐的婚事犯了月神,不然,为什么单单他们结婚的那晚没了月亮呢?所以,要用他们两个人祭月,月亮才会再出来·

那天,寨子里的人都没出家门,在家等着太阳落地,等着月亮出来·好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只是,从白天等到晚上,又从晚上等到白天,月亮终究没有出来·人们又惶惶了,跑去老人那里·老人只说月神怒气未消

就在那天早上,兔子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她去向妈要吃的,说出口的却是"咿咿呀呀",就像皮子那晚唱的歌·兔子奇怪自己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她像玩一样又说了一句话,仍然是"咿咿呀呀"·妈睁大双眼看着她,脸因恐惧扭曲得变了形·她一把拉过兔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是有什么人在和她抢兔子·

兔子不能说话了,一下子安静了不少·她总是静静地跟着妈,要不就静静地坐着,不像以前那样一会儿疯笑叫喊一会儿哭闹撒娇,·寨子里的女人们不时来她家,委婉地说哥哥和三叶的事她们也很难过,但是月神还未息怒,为了大家,是不是把兔子也------妈听了立刻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来人,那些女人看着妈的怪样子,心里毛毛的有点害怕·再看看一边安静坐着看着她们的兔子,也就收了口,找了个理由讪讪地走了出去·久而久之,她们因总是见不到月亮恼羞成怒,暗暗地恨起了妈和兔子,也就断了来往·妈似乎求之不得,整天带着兔子,就是出去做事,也要让兔子在家乖乖呆着,尤其不要去湖边,说不准哪个坏心眼的就把她推下去了·

兔子很听妈的话·妈在家的时候,她就跟着妈·或者坐在窗前看太阳·太阳能是在鼓声中升起来的,在鼓声中达到天顶,然后又在鼓声中落下去·其实鼓与太阳完全没有关系·鼓声是迎接月亮的,没有月亮的夜晚让人恐惧窒息,点再多的火把都代替不了月亮的光·老人说月亮在巨响中消失,也应该在巨响中回来·于是寨子里的男人用三张鹿皮蒙了一张大鼓·每天打鼓的是皮子的爸,寨子里没有哪个男人有他力气大·鼓声真的很响,刚开始的时候,鼓声响一次,兔子的心就会"扑扑"跳上半天,现在不了,听多了有时候竟会忘记鼓声是不是响过了·鼓声的作用也就从迎接月亮变成给地里干活的人报时了·

然而,妈不在家的时候,兔子却总爱往湖边跑·湖边没有人,冷冷清清的·剑人草密密地长了起来·兔子就坐在湖边的草丛里中,看着湖水和湖心月亮,想着湖底的哥哥和三叶姐·有时候,兔子晚上也去湖边·等爸妈睡着了之后·晚上的月亮更加美·只是它并不像天上的月亮可以发出那么亮的光·

去的次数多了,兔子发现月亮似乎在慢慢地变白·原先的蓝色一点点地变淡消褪·白的月亮让兔子想起了哥哥和三叶姐的白衣裳·只是,哥哥和三叶姐的衣裳是很干净的,白白的月亮上面却有一丝淡淡的阴影·

兔子安安静静地生活了六年,鼓声响了六年,打鼓的皮子爸打了六年鼓却不干了·他说他已经没有力气打鼓了·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人再愿意来干这吃力单调的工作·后来,兔子听见爸说,我来吧·兔子看见瘦削的爸走向那面竖起的大鼓,抓住绑着横木的绳索,一步一步吃力地后退,退了十来步,站定,将绳子一放,那根横木就直直地撞向大鼓,发出"轰"的声音·兔子在鼓的余音里听见一个声音尖锐地说,早六年前就该他干这事了·兔子转头一看,是皮子·皮子长得比她还高了,也不再流着口水·皮子见兔子看他,就冲她作了个鬼脸·

自从爸打鼓,兔子的心又被鼓声激得"扑扑"地跳了,她觉得鼓声震得她耳根子都疼·她每天趴在窗边看着爸打鼓·爸打鼓回来总是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两腿微微地抖,吃饭时手也颤颤的·兔子就默默地走到爸身边,给他捏捏手臂,捶捶腿·爸摸摸兔子的头,叹一口气·

那天，太阳快到顶的时候，兔子像往常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爸打鼓。爸将绳子在手上绕了两道，便蹬着腿往后移，然后站住，松手。然而绳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滑开去，绳子打结了。粗大的横木已经向前冲去，爸一个踉跄，被横木拖着，一起撞向了大鼓。

兔子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她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一个爸字。妈以为兔子怎么了，从外面跑进来，顺着兔子的眼光看过去，她看到泛黄的鼓面上几道鲜红的血淅淅沥沥地滴着。妈终于晕了过去。

兔子从爸出事那天起又能说话了，这并不能让妈高兴一些，反而让她越来越恐惧。她没事的时候就抓着兔子的手，看着她流泪，有时做事做得好好的就突然尖声叫兔子，兔子赶紧回答，妈，我在这。她才又重新做起事来。兔子陪着妈，心里却总想去湖边，那里有哥哥，还有三叶姐。她不能不去看他们。

晚上，她又背着妈来到了湖边。月亮完全白了，一点蓝的痕迹都没有。月亮中的阴影也更明显了，仔细看去，阴影就像一幅画。有屋子，有树，还有一男一女。哥哥，三叶姐。兔子看着阴影喃喃地喊。

她盯着湖心的月亮，不知不觉地向前走。直到脚被冰凉的湖水浸到，她才醒过来似的后退一步。她可能肯定月中的阴影就是哥哥和三叶姐，那熟悉的身影再忘不了。兔子想走去摸摸月亮，又慑于湖水的冰冷，前进两步又后退两步，终于向家走去。

妈不在家!兔子举着火把找遍了屋前屋后，妈不在家。跟寨子里的人差不多都断了关系，妈能去哪呢？妈是不是醒来看不见她跑去找她了？兔子赶紧又向湖边跑去，湖边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犹豫了一会儿，兔子决定还是回家等妈。

就在她准备走的时候，她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吵闹声，她隔着剑人草望过去，只能看见路边插着的寥寥几只火把。恍惚扭动着的一团人影，并不能看清是谁。他们好像也是向着湖边走来。兔子在草丛里蹲下来，她害怕看到寨子里的人。

他们越走越近，兔子听到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说，这孩子终究是要走的，就算你今晚找着她，她也还是要走的，她不属于你。

她是我的孩子，她怎么不属于我？是我的孩子。

那是妈，泣不成声的妈。兔子站起身来，飞一般跑向妈，一群人被这飞来的人影吓了一跳，妈看清是兔子后便紧紧地抱住她·兔子抬眼看去，正对上一双空洞的眼睛，那是老人的眼睛，兔子不害怕了。她充满敌意地迎视那双眼睛。老人朝她笑了笑，咧开了黑洞洞的嘴巴。然后那四个一言不发的人抬着藤椅上的老人就走了。

第二天,所有有女人有孩子的男人都死了。直挺挺地躺在自家的门外，额头上一个圆溜溜的洞。女人们尖叫，抓狂，想发疯却没有疯掉。她们还有孩子，她们不能疯。她们代替男人去了老人那里。出来后一个接一个站在了兔子家门外。老人对她们说，如果还想要孩子，就把兔子沉到湖里吧。

兔子看着这些咬牙切齿的女人，心想,她们肯定宁愿把我和妈咬成碎片,而不愿便宜地让我沉入湖里·妈惊恐地看着这些女人·她们越走越近·妈紧紧地拉着兔子·一个女人冷冷地说,你要你的孩子,我们也要我们的孩子·妈一怔,眼泪就下来了·

好冷啊!这是兔子被扔到湖里的第一感觉·她们在湖心把她对着月亮沉了下去·她在下沉的过程中一直能见到月亮,越变越大的月亮·哦,原来月亮不是漂在湖面,而是沉在湖底呀,兔子想·这湖到底有多深呢,为什么要沉这么久?不过不要紧,反正已经不冷了·对呀,不冷了,湖水呢?兔子突然发现自己不是在下沉,而是在上升,在向天上升·漆黑的天空中,赫然一面光洁的白月,她在向月亮飞去·她低下头,湖面的月亮还在,女人孩子们伏身跪着,只有妈呆呆地站在那里朝上看·兔子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她伸手一抹,泪珠四散开来,化成了一颗颗闪闪的星,嵌在了天幕上·

·········

"哈哈，有趣有趣，我只不过向那老头灌输了一个＇月神要人陪＇的信息之后隐身出去玩了六天，他就绞尽脑汁地把你们送了上来，这个故事有趣．"兔子心不在焉地捣着药汁，一边看着那个手舞足蹈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叫做造化的怪物．它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它的光荣历史，它如何这里捣捣那里碰碰，人类如何作出各种可笑的反应．

＂造化，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拿人寻开心呢？＂兔子有一次问道．哥哥停下了砍树的斧子，三叶姐也停下手中的织布活儿，大家一起看着造化．

造化竟然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说：＂无聊嘛．一个人孤单久了就会无聊，无聊了就会找些无聊的事干．何况，我也并没有玩弄人类啊．我给老人灌输了信息也只是想看看他的反应，他不知道我的存在，不知道我究竟拥有多大的力量，自然对我产生恐惧．可是他设计将你们接二连三地投入湖里，又害死了那么多人，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都说造化弄人，我看你们人类比造化更像造化呢．＂造化说着说着简直理直气壮了．

兔子默默地低下头，心中的好多疑问也不想问了，问了有什么用呢？反正结局已经是这样了．她再看看人间，看见妈倚着窗口正看着月亮．一只雪白的兔子蜷在妈的怀里，也睁着红红的眼睛看着月亮．

兔子不由又流下泪来．造化也叹了一口气，驱着月亮滚到浓云里面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