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喜欢他的那只藏獒。他们在一起,无话不谈——这是我听村民们讲的。
我和姐姐已经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衣食无忧,我们便把很多的精力放在了父亲的身上。由于母亲在几年前因病去世了,父亲就变得日渐消瘦,气色一年不如一年。我三番五次地说,给咱爹找个老伴吧。可是,姐姐并不同意,她的思想保守,仍然停留在旧中国时期。小时候,家中一贫如洗,供养孩子成为了第一道难关。我和姐姐到了读书的年龄时,父母的皱纹更是愈陷愈深。我竟然经常打趣道,你们的皱纹怎么比咱家的枯井都深了呀。其实,姐姐早该去学校读书了,为了等我,她晚上三年。那一年,父母省吃俭用东拼西凑,终于把学费攒够了,我和姐姐并肩走在曲折的上学的路上,又并肩走在曲折的放学的路上,几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们该考大学了,又一批高昂的学费如约而至。孩儿他娘,家里已经揭不开锅,这学还怎么上呀!父亲把他的旱烟重重地摔在地上。最后,父母选择了我,因为我是个男娃子,让我去城市上大学,让姐姐在家务农。我离开家时,忽地发现余辉打在二老佝偻的脊背上的一刻,他们显得是那么的瘦弱;姐姐握着放羊的鞭子一动不动地站在田野里,目送我,一语不发。在大学里,我接触了许多新鲜的事物,尤其读到了许多的书,记住了劳伦斯的诗句,“一旦树叶凋落,甚至连上帝也不能使它返回树身”。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外企公司上班,担任部门经理;姐姐已经结婚而且生下了三个孩子,男人是一个敦实的人,他们的日子过得拮据。等我打算要好好孝顺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母亲时,母亲却被医院诊断出得了绝症,是晚期。不久,与世长辞。于是,我和姐姐把所有的孝礼都放在了苍老而孤独的父亲身上。我对姐姐说,你和姐夫在家陪父亲聊天就行,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有我供给,他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向我说,我给他买。这样的物质抚慰并不能解决老人内心的伤痛和寂寞,他需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蕴藉。我说,长此以往对父亲不好,有必要给他找个老伴。姐姐歇斯底里道,农村对这事排斥,别人的唾沫星子也会淹死我和你姐夫的。经过和姐姐的唇斗舌战,我的想法始终没能实现。
2005年的春节,公司安排我在单位值班,我和部分员工在食堂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大年初一的早晨,我火速赶往老家给父亲拜年。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翻了翻口袋,掏出一百元钱递给我,口齿不清地说,这会儿给压岁钱还不晚……我接过崭新的一百元钱,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真想钻进父亲的怀里恸哭,心说,我为什么没有陪父亲过年啊,要知道这个年父亲过得有多么的难受!父亲、姐姐、姐夫、我和三个侄女围坐在方桌旁,一起吃了水饺。父亲的眼皮显得沉重,他只是机械地用筷子夹住水饺,送往嘴中;他也只是本能地不停唠叨着“吃呀吃呀,都吃饱啊”。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傍晚,我要回公司了,给父亲道完别,把车启动起来,颠簸着驶出村庄——我的整个灵魂也在颠簸着——直至2006年7月的一天。
这天,我驱车外出开会。散会后,一位酒场上的朋友拉住我,说要送给我一份小礼物。盛情难却,我便跟随他走到了大厦的车库,他从汽车的后备箱中抱出一个纸箱子。我说,里面是什么?他示意叫我亲自打开。打开后,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好可爱的小狗——精确地说是只小藏獒。他拍拍我的肩膀问道,怎么样?够纯吧?我吃惊得只是用力地点头。我对藏獒是情有独钟的。读大学时,学校组织青年志愿者到西藏感受生活,我在那里结识了非常多的藏族同胞,更结识了非常多的忠诚友好的藏獒。有人曾说,狼一生都为自己而战,藏獒一生都为别人而战。所以,我期盼着养只藏獒,为父亲养只藏獒。
小藏獒长得机灵,对周围的环境时刻保持警惕。我把他搂在怀里,又搁在地板上,它的敏锐的鼻子碰触着我和住所的每一寸肌肤。小藏獒的头很大,脑前壳突起,头后部及颈上的鬃毛丰满而且高傲地竖起,双眼看似凶猛又望而生畏,虎背熊腰,全身黑黑糊糊的,尾斜卷在背上。我去超市买了上好的狗食喂它,它吃得香甜,我把脸挨近它的毛茸茸的身体,语重心长地说,小藏獒啊,我过会就把你带去乡村了,到那之后,你要听话,照顾好我的父亲。
父亲第一眼见到小藏獒就喜欢上它了,久违的笑容终于出现。这狗不错,长得壮实,准能看家,父亲乐呵呵地说。我摸摸小藏獒,向父亲解释,它是藏獒,藏族人的宝贝呢!它可以打得过狼、豹和猎犬,尤其对主人绝对忠心耿耿。听完我的话后,父亲抱得小藏獒更紧了,生怕别人会抢走。我把这样的画面永远刻在脑中——没想到一只小藏獒可以让父亲改变很多,至少父亲笑了,至少每天父亲都开始讲话了,虽然只讲给小藏獒听,虽然讲得都是关于母亲、姐姐和我的事情。
小藏獒在一天天地长大,父亲却在一天天地衰老。只要父亲低唤“狗蛋”,小藏獒就利马高兴地跑过来。我曾经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雪狮”,而父亲不喜欢,父亲喜欢喊它“狗蛋”,因为“狗蛋”是我的乳名。有一次,父亲在屋里喊了一声“狗蛋”,结果我和藏獒一块跑了进去,父亲边哈哈大笑边说,我喊它呢,你激动什么?父亲笑得有些吃力,笑声里夹带着剧烈的咳嗽。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由于我所在的公司连年亏损,公司需要裁员,我不幸地下岗了。本想努力奋斗几年,积蓄些钱财,也好买房娶妻,可是巨大的阴云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变得迷茫无助,甚至自卑。父亲见到我这副模样,很是生气,他严厉地说,你应该像藏獒一样英勇无畏,不要因为一只羊的死而放弃掉整个羊群。我泪眼盈盈地望着父亲,父亲帮我拂去衣襟上的尘土,然后安详地对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
那天,我再次背起沉重的行囊,再次挥泪告别故乡,再次走进了另一座没有乡亲没有父亲没有姐姐没有藏獒的城市之中……
春风几载,流年悄换。我已经是孩子的父亲了,拥有了自己的家庭。爸爸,什么时候去看望爷爷啊?儿子的眼睛里堆满了疑问。是啊,孩子问得对,他都六岁了,该去见见爷爷了,妻子的话从背后传来。这几年以来,我和父亲仅仅通过书信交流。父亲那边没有电话和网络,我就把无数张我的结婚照和儿子的照片寄给他。父亲在信中总是这样写,看到你过得幸福,我就放心了,我有“狗蛋”陪伴,你们不用挂念。我现在的职业是货车司机,一年到头奔波在外,连妻儿都很少照料。忙里偷闲的日子也仅那么有限的几天而已。
父亲有一段时间没有给我们回信了,妻子打电话告诉身在外地的我。再去信,要不就发电报,我不安地说。整整半年了,没有收到父亲的信。我抛下手中的活,匆匆收拾起行李,严肃地对妻儿讲,咱们今个儿就回老家!
火车疾驰,窗外的风景显得暗淡失色没有生机。
当我踏入熟悉的乡村小径的刹那,我感觉自己是一个罪人,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我见到了儿时嬉戏的麦垛,闻到了馥郁的桂花香,摸到了破旧的篱墙……
我遇见了许多的村民,我可以认出他们,他们好像不再认识我。我没有功夫去唤醒他们的记忆,我只愿快快地见到苍老的父亲。我惊呆了——
庭院荒芜,有几棵杂草在屋顶来回摇曳,房门的一半立着另一半沉沉地睡在地上……
你是狗蛋?一位村民问我。
对,我是狗蛋。我爹呢?他在哪儿?
他死了呀,死了有半年了。
我一下子瘫坐在了泥泞的地面上。妻子把我搂在怀里,使劲地呼喊我的名字,而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我好象被什么东西带走了,它又不让我走,让我变得如同木偶,没有表情,身体僵直。
半天后,我的精神才有略微的好转。我问村民,父亲的坟墓安放在了哪里。他回答道,后山的山神庙旁边。
我和妻儿跪在父亲的坟墓前,久久未站起。我注意到,坟墓的旁边有个骨架,像极犬类的。我突然忆起那只藏獒——那只父亲的藏獒。
后来,我才知道,自从我走后,父亲就把家搬到了山神庙。不久,姐姐和她的男人也外出打工了。整个乡村,父亲举目无亲。
村民们还对我讲,每个傍晚,山顶上总会传来老人的哭声和狗吠声
村民们还对我讲,老人有过多次跳河自杀,可是,每次都被那只大狗救了上来。
村民们还对我讲,老人年岁大了,患了严重的病症,没人照顾就悄无声息地死了,死之后,那只大狗开始不进食,一直守护着老人的坟墓,直至它也活活地饿死。
…………
就在对父亲和藏獒的无尽怀想中,我和妻儿到了西藏,我要把父亲的骨灰重新安葬,埋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我还要对每一位藏民讲述我的父亲和藏獒的故事。
本文已被编辑[舍郎]于2007-10-31 20:27:5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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